≡≡≡≡≡≡≡≡≡≡≡≡≡≡≡≡≡≡≡≡≡≡≡≡≡≡≡≡≡≡≡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 书本网【毒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隐形官阶》 正文 第一章 叶兆楠想,真是好事连连了,昨晚不仅自己一连睡了两个女人,艳福齐天,而且命运又发生了重大转折,又要当副县长了。不料,就在超市的另一角,孙丫丫瞥见了叶兆楠同李静娴勾肩搭背的一幕。一面对着县电视台女记者小庞的镜头,在小庞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下,副县长叶兆楠突然想起了他当年和现在的老婆李静娴好起来的那一幕。 那时,叶兆楠在唐都市委办公室当副书记齐青云的随行秘书,李静娴是市电视台的记者。按说,一个小秘书和一个女记者一般不会产生什么风流韵事儿,二者之间既存在着某种联系,又有相当大的差距。在许多人眼里,女记者镜头对准的是领导,眼睛盯的也是领导。领导在一大群陪伴、随员的簇拥下,往往不经意地掠过摄像机镜头,扫一眼不住地向后倒退的女记者,看到小女孩头上冒出的细细的香汗,立刻就会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指点江山,异常亢奋。到了车上,领导放松神经时,或者轻松地抚摸一下女记者的头部,或者拍拍女记者的肩膀,顺口说一句“小×不错,不错”,这女记者便会羞怯和幸福交织,脸上泛出红霞,腼腆地一笑,心理上或者身体上马上倾向了领导一些。在车上这四个人,层次是分明的,领导居长,女记者居次,司机居三,秘书退到了极其次要的地位。司机不动声色地驾驶车辆,秘书则像老和尚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和司机一样,盯着正前方的道路,甚至连路旁的景色都忽略掉了,哪敢扭身关注后边的细节?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巧事儿,巧就巧在市电视台还有三个如同李静娴这样的如花似玉的女记者,巧就巧在李静娴是最后一个进入市电视台工作的小女孩,资历浅,不能与那三个资深一点的同行争锋。她们一个是常随市委书记的,一个是紧跟市长的,一个是伴随常务副书记的,只有李静娴巧就巧在分配陪同抓宣传工作的市委副书记齐青云,巧就巧在齐青云是个女领导,齐书记又对此并不介意,从来没有要求电视台领导调换一个男记者。这样一来,李静娴获得领导器重的幸福机会少了些,叶兆楠与李静娴接触的空间就相对多了些。他们一行人在一起时,叶兆楠不仅要给齐书记端茶杯、夹公文包、开车门,有时还帮助李静娴提提摄像器材,让跑得娇喘微微的李静娴好生感激。感情就如同大冬天不时飘落的雪花,渐渐地累积起来,暗合了量变引起质变的哲学规律。 其实,并不是电视台的领导是“花痴”,专门挑选几个漂亮的女记者跟随市委、市政府领导,而是领导善于用人,会来事儿。市电视台的一群记者,不像更高级的电视台里的工作人员,分工相对明细一些,他们是集摄像和采写新闻于一体的,大家戏称“跑单帮的”。他们除非排在当日值班,必须到台里去以外,上班时间一般不固定,有的上班就像打仗一样,风风火火背上摄像机就走了;有的在头天晚上,提前就把工具带上,直接参与第二天的行动。你要是偶尔到电视台去找某一位记者,他不在,你只要查一查当天的值班调度表,就可以大体知道这位记者所处的位置。比较有名气的几个大记者,并不会为不能跟随市里主要领导而心生怨气,因为有许多重大新闻还得依靠他们。平时,颠颠地跟在领导屁股后跑,到县到局、上山下乡收录领导的活动镜头,实在是又苦又累的差事,对于他们来说,跟不跟都无所谓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固定的格局,市里排在前边的几个主要领导,一有行动,这几个女记者如同蝶恋花似的如影随形,半个身子就是“两办”的。市电视台因此也得到了上级领导更多的眷顾,资金渠道相对宽泛。最让各县市区和局委领导们关注的是,有两次新市委书记更换之前,市电视台的一个主要领导得到了提拔重用,另一个正好享受到了电视台升格的待遇,率先成为正处级的干部,其他几个副职也通过七研究八考核逐步升成了副处级。 在这种情况下,市委、市政府几个主要领导的随行秘书和随行记者,相互都很默契,沟通自然而然就随便和频繁。叶兆楠和李静娴常常跟着齐书记,慢慢地产生了心的交流和爱的互动。 叶兆楠也是刚调进市委办公室不久,因为长得帅气,处事得体周到,秘书长们就派他跟了新上任的齐书记。虽然前程上不如跟随市委书记和常务副书记那样光辉灿烂,指日可待,但毕竟是不同凡响,人格上不仅比在市政府财经办工作时高大了许多,而且让已经在市委办公室工作多年的其他一些弟兄相形见绌。但叶兆楠很谨慎,在办公室谦卑稳重,对齐书记敬爱有加,很快就得到了齐书记的赏识,齐书记多次当着秘书长们的面,夸奖这是个好小伙子。叶兆楠心里非常明白,他这个随员,离齐书记隔着副主任、主任、副秘书长和秘书长好几个等次,就好比水星,虽然离太阳最近,可体积与质量比外围的行星差得远,千万不可忘了“王二哥贵姓”,从来没有在各个领导面前得意忘形过。他从齐书记那里长了不少见识,别看齐书记行事风格火爆泼辣,行为作风大大咧咧,但对主要领导尊重敬仰,落实工作从来不走样,而且与市里几大班子的副职们谐谑调笑,对主管的几个部门领导,在工作上严格要求,在待遇上舍得争取,上上下下相处得都十分融洽。办公室的几个主任私下里议论,齐书记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说不定就是一颗政治新星。叶兆楠听到后,心理上十分满足。 当别的同志经常亲热地恭维“小叶不错啊”的时候,司机小张因为是办公室的老资格,却不买叶兆楠的账,常常与叶兆楠争宠,有时在齐书记背后指责叶兆楠工作做得不到位,有时甚至当着齐书记的面,说叶兆楠的不是之处,弄得叶兆楠很没有面子。叶兆楠虽然受了委屈,却很能做到大肚能容,隐忍不发,相反地感激小张的某些提醒,时时警醒自己,力争把服务工作做得更加到位。 自从李静娴插入他们的各种活动以后,这情况越来越恶化,没有多久,又逐步得到了改善。这是因为在李静娴初来乍到时,司机小张曾经主动地讨好这个俊秀的女孩子,可李静娴仿佛没有把他放在眼中,并不兜揽,倒是和叶秘书的谈笑更多一些。表面上,小张并不为此而生醋意,但在心眼里窝了不少的火气,却没处发泄。后来,小张看到齐书记对叶兆楠相当信赖,对自己反倒相对冷淡,渐渐地感到叶兆楠这小子不可轻视,将来也许会成大气候。叶兆楠对于小张的某种敌意,表现出了很深的城府,从来不与小张计较,让小张那些热讽冷嘲的花拳,仿佛打在了棉花包上。况且齐书记、叶秘书和小李记者往往聚在一起研究工作时,小张是不能在场的,不知不觉地保持了一种庄严的神秘感,让小张感到敬畏。于是,收敛了不少气焰,转而对叶兆楠显示出应有的敬重。甚至有些时候,还亲自到滨河小区叶兆楠的家里接一下叶兆楠。即使是这样,叶兆楠照样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不动声色地接受了,更加挫败了小张近乎嚣张的气焰。 李静娴和叶兆楠的接触,一般并不在市委办公室。因为在那里,叶兆楠与其他三个同事同在一个房间办公,说话很不方便,往往打电话就可以把一些新闻报道的提法商定了。他们的方便之处就在于经常到基层去,有许多单独相处的机会。齐书记喜欢到下边搞调查研究,而且市委没有重大活动时,还要住下来。叶兆楠是一个很细心的秘书,依他对于女人的那些常识,知道自己侍候齐书记有许多不方便之处,就暗示李静娴代劳了。有时,当县里的领导单独和齐书记会见时,如果没有底下的秘书人员陪伴,叶兆楠懒得和住在一个屋里的小张瞎扯,就到李静娴的房间里坐上一会儿,两个人的话题慢慢地多了起来。 这李静娴别看年纪不大,却显得相当成熟、老练。谈话间自然少不了要经常议论台里的跟随其他领导的三名女记者。刚开始,李静娴总是夸奖她们,说“马姐特别漂亮,妆化得淡淡的,看上去非常优雅”,“小高的肤色虽然有点暗,但脸庞长得端庄,笑起来,那两个长得并不对称的小酒窝迷人”,“麦云云魔鬼身材,性格活泼,善于和领导、同志们打交道”,“她们待自己都很好”,等等。时间长了,随着话题的深入,一些不满就藏头露尾地说了出来,甚至尖刻地批评她们三个的私生活不检点,背地里传出了不少闲话。 叶兆楠相信自己很有女人缘,从上小学开始,到上大学,每一个阶段都有自己心仪的对象。这一个小李,也不失为人生的一段插曲,起码谈笑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于是,也把自己所经历的一些轶闻趣事和李静娴扯上一通。有时,叶兆楠那些近乎下流的小笑话,逗得李静娴花枝乱颤,说“叶哥你坏你坏”,看叶兆楠的眼光逐渐迷离起来,让寂寞的叶兆楠感到心灵上的满足。 男人们素不相识,一场酒就能喝成铁杆儿朋友;女人们亲热得如同亲姐妹,背过身就嗤之以鼻。若是男女之间,只要达到把心里话倒出来的程度,就能很快地融通出更加亲密的感情。叶兆楠和李静娴的情愫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不知不觉地滋生出来,友谊快速升温,越来越投机。有一次,李静娴突然冒出一句:“叶哥,我觉得和你挺有缘呢。”说得叶兆楠怦然心动。 但是,叶兆楠并不敢造次,他并不是不爱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孩,而是自己的爱人孙丫丫同样美貌如花,温良贤淑。虽然世界上没有相同的叶子,也没有相同的花朵,孙丫丫毕竟是自己花了很大气力才追到手的。在叶兆楠的心眼里,常常拿孙丫丫和李静娴相比,孙丫丫更有高贵典雅的气质。只是叶兆楠总觉得夫妇之间自打结婚以来,一直缺乏应有的激情,不咸不淡的,生出来不少隔膜,让叶兆楠总感到缺少点什么。倒是和这个浪漫的小女孩相处,叶兆楠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所以,叶兆楠和李静娴的故事,就这么异常缓慢地发展着,没有立即撞出多大的火花来。二叶兆楠和孙丫丫结婚已经五年了,还没有生孩子。他们的婚姻状况,你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参阅一下我的另一部拙著《怪味沧桑》,那上面有一些重要的交代。 孙丫丫从省医科大学毕业后,她哥孙二孬花钱托人,下了很大工夫,才把她安排在市中心医院里工作。这孙丫丫虽然出身低微,却天生是一块做医生的好料。她仿佛是一个“希帕克拉底誓言”的忠实实践者,非常敬业,对病人满腔热忱,并且认真钻研业务,吸收了很多医学新成果,处理起复杂的病例,得心应手。没有几年工夫,就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成为医院传染病科的台柱子,很得老院长的赏识。 依孙丫丫的个人条件,在大学里就有一些仰慕者、追求者,但孙丫丫一个也没有看上,只埋头完成自己的学业。她的理想是考上研究生,当时却不允许在校学生这么做。到了市中心医院工作以后,同龄的几个年轻男性医生,也有两个和孙丫丫套近乎,孙丫丫却找不到感觉。后来,她和心血管科的苗医生处了一阵子朋友,吃过饭,逛过影院,感情始终没有多大进展。不料这小子突然和市一高的一个女教师结了婚,让孙丫丫事前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只是在即将举办婚礼前,通过他们科的一个小护士,捎来了一个密封的便笺,上面潦潦草草地用开处方的笔法写着:“孙先儿,对不起,抱歉,父母硬逼着我和儿时的女友结婚,不爱她,但没有办法。”顿时,让孙丫丫急火攻心,天昏地暗,埋头痛哭了一场。后来,才知道和苗医生结婚的人原来早已是他的对象,二人已经发展到不是一般关系,哪有什么父母相逼?是他自己甩不开了,让那个女教师逼得走投无路,才毅然决然地抛开孙丫丫的。 为此,孙丫丫心里灰暗了好久,深深明白了“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确实是女人之间广泛传播的至理名言,他们一个个都是感情骗子。从此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男性,一辈子也不嫁人了。于是,打算继续考研,可医院里有规定,所有的条条框框都限制孙丫丫实现理想,连报名的资格都给剥夺了。 孙丫丫到底架不住哥哥孙二孬和嫂子马玉花的劝说,最终还是同意要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嫁人。经人多次介绍,在不少场景下见了一些男同胞,就好像在下午五点以后的超市里选杏子,竟然没有一个中意的。老院长的爱人王姨是个热心肠,亲自出马,把自己的远门子表侄叶兆楠引荐给了孙丫丫。王姨说,叶兆楠虽然出生在农村,文凭上只是大专毕业,但在市政府工作,前程远大,不可多得。孙丫丫与叶兆楠见面后,也看出叶兆楠一表人才,便同意处朋友,但总有一个影子、一个阴影在作怪,感情的温度累加不起来。 叶兆楠与孙丫丫接触后,一度觉得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意中人,就立即展开了凌厉的攻势。而孙丫丫却和叶兆楠进行着程式化的交往。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孙丫丫才让哥哥、嫂嫂共同从丰阳县赶来见面,哥哥、嫂嫂见到这位市政府的干部,非常满意。马玉花拉孙丫丫出去说悄悄话:“妹子,别傻了,这个人挺不错的,要貌有貌,要才有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了人,你就知道多么好了,终身有靠哇。”到了这时,孙丫丫才觉得这可能是她的最终归宿,嫁就嫁吧,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儿。 孙丫丫点头后,喜坏了老院长和王姨、哥哥和嫂嫂。他们四个人,再加上在科委工作的杜思宝及其夫人范哲,立刻着手操办。经过反复运作,婚礼在唐都市最好的宾馆举行。从此,叶兆楠告别了单身宿舍,洞房就设在孙二孬用台湾“大哥”孙丙豪给的钱买的那套大房子里。在那个喜庆日子里,双方在农村的亲友以及叶兆楠的同事、孙丫丫的同事,来了百十号人,就连那个苗医生也没皮没脸地到场贺喜,让孙丫丫看到后,心里腻歪透了。 婚礼过后,就意味着要过正常日子。孙丫丫和叶兆楠曾经度过了一段旖旎时光。叶兆楠对孙丫丫温柔体贴,连夜里值班也要过来陪伴。后来,等叶兆楠调到市委办公室工作后,忙碌和应酬多了起来。有时,还要陪领导去参加电台、电视台、影剧院的各种文艺演出、节目录制、行风热线等活动,往往到了很晚才能回自己的小巢里,一般不再去医院做“编外值班”了,两个人常常阴阳互错,有时一周难得见几次面,就逐渐找不回了热恋的感觉。叶兆楠喜欢从政,喜欢轰轰烈烈,总想出人头地,孙丫丫却为人清淡,没有那些野心。两个人的交流日渐减少,没有多少话题可以与共。况且,夫妻之间没有伟人,有学识的孙丫丫,逐渐觉得这个叶兆楠,表面上风流倜傥,实际上内心龌龊,志大才疏。亏得是在机关部门混,要不然连个吃饭门路都找不到。尤其是不知何时,叶兆楠迷恋上了黄色录像,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些黄色带子、碟片,还有电脑上的美女裸照,看得津津有味。懂得人体解剖的孙丫丫,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趣味,让这个衣冠楚楚、在外边道貌岸然的男人竟然如此着迷。也不知道这个人晚上看了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白天在大机关里有何感想。 婚姻的本质就是为传宗接代而设的,一晃几年过去了,孙丫丫的肚皮一直鼓不起来。双方亲人都很着急,嫂子代表哥哥催孙丫丫,婆婆代表公公也催孙丫丫。孙丫丫何尝不想生一个健壮活泼的小宝宝,完成自己当女人的光荣使命?两个人就由开始的不着急变得着急起来,但经过无数次共同努力,却没有任何成效。叶兆楠抱怨她说,都怪你从来没有激情!孙丫丫说,我是个正常的女人,这与有无激情是两码事儿。叶兆楠说,责任界限应当划清。孙丫丫在医院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一些例行的检查,不是一件难事儿。于是,两口子一同到医院检查。孙丫丫的检查比较费事,在诊断室花了好长时间,叶兆楠比较简单,他到医院的男厕所里,“吭吭哧哧”了一阵子,红着脸交上了自己的答卷。等结果出来,两个人都没有毛病。男女能够交合,他们自己制造的原生态物质,却不愿意交合,XY染色体却总是配不够四十六对。 孙丫丫的工作性质决定,要经常去单位值夜班。结婚的初期,叶兆楠到医院去陪伴孙丫丫,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后来,不再到医院里陪着熬夜了,醉醺醺地进家,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心里就窝火。有时,两口子竟然几天碰不上面。 夜深人静时,叶兆楠电光石火地想起了李静娴,打李静娴的手机,这手机竟然开着,李静娴“格格”一笑说:“叶哥,我正等着你的电话呢。” 叶兆楠心里一热,就和李静娴有一搭没一搭地煲起了电话粥。渐渐地由瞎扯发展成绵绵情话,只要孙丫丫值夜班,这种情话的空间和时间便无限制地放大。第二天见面,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不能打电话时,他们两个就发短消息,你来我往,空间里密不透风。 孙丫丫讨厌叶兆楠看黄色图片和录像,嗔怪数次后,叶兆楠就不再当着孙丫丫的面搞这些东西。孙丫丫每天上班,累得要命,往往洗洗涮涮,倒头便睡,从来没有心思去过问叶兆楠那些短信是怎么一回事儿。叶兆楠移情别恋后,自然对孙丫丫失去了兴趣,夫妻感情就在冰点上下浮动。后来,又经常发生鸡零狗碎的冷战。终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孙丫丫和叶兆楠的婚姻状态,走到了破裂的边缘。三这一段时间,齐书记经常和小张去省会,有时一去就是几天。机关里传出一些议论,说齐书记很可能要调到省里工作。齐书记走了,叶兆楠在办公室就清闲起来,白天到机关点卯,晚上参加一些应酬。李静娴也没有跟随齐书记采编新闻的任务,两个人的见面相对稀少了一些。 这一天晚上,叶兆楠进家,孙丫丫仍然没有回来。叶兆楠想,这女人又要值班了,心里就开始升腾出一股怨气,肚子里“嘀嘀咕咕”地骂:“妈的,当老婆的,晚上不陪男人睡觉,啥‘业务’!” 近一个时期,叶兆楠背负着乡下爹妈急于抱孙子的热望,参加应酬,滴酒不沾。酒友们嘲笑他不够意思,叶兆楠一本正经地讲,还不是为了优生优育!大家知道他年近三十,还没有孩子,真的不再勉强他。带着这种美好的心情回家,却见不到孙丫丫的影子,兴冲冲的势头兜头浇上冷水,任何正常的男人,也不会不恼火的。 叶兆楠百无聊赖地洗脚、换拖鞋,喝水、抽烟,准备去书房上网,手机“呗”的一声,蹦出来一条短信: “叶哥,几天不见了,你想我吗?” 叶兆楠顿时浑身燥热,迫不及待地运指如飞:“想,快想死了!” “能够出来见面吗?” “能,你在哪里?” “不怕嫂子不让你出来?” “怕什么?这女人又去值夜班了。” “那你就到我的住处来吧,我等你。” 叶兆楠发了一个“好”字,就急急忙忙地蹿了出去,招一辆的士,去了李静娴的住处。 李静娴住在自己租赁的一套小单元里,叶兆楠只知道在三楼中门,却从来没有进过李静娴的闺房。叶兆楠的心“怦怦”地狂跳着,轻轻地一步两个台阶,很快就蹿到了李静娴的门前,稳了一下神,四顾没有人影,伸手摸上防盗门,这门虚掩着,叶兆楠刚合上门,一个身穿睡衣的女人,立刻扑进了怀抱。 谁知这一天晚上,孙丫丫并没有值班,是他们单位的几个同事聚餐,餐后又到“梦巴黎”唱歌跳舞,热热闹闹地玩了几个小时。回到家里,见叶兆楠的鞋子和袜子都在沙发前放着,却没有声息。听一听卫生间也没有响动,心想,这人穿着拖鞋到哪里去了?就自己洗涮后睡了。参加聚餐的热度未退,好生想和叶兆楠亲热一次,可这家伙却一直没有回来。就这样等待了很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凌晨,叶兆楠回到家里,见到孙丫丫在床上躺着,不禁心里一惊。孙丫丫受到惊动,睡眼惺忪地问叶兆楠怎么穿着拖鞋跑出去了?叶兆楠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宾馆来的外地朋友突然打电话来,自己就去了,聊着聊着,就睡在了那里。孙丫丫说,那你为什么不睡到天亮再回来呀?叶兆楠说,睡醒了,忽然想到你不在家,担心房门没有锁好,就赶紧回来了。 有人说,“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的那张破嘴”,可男人的这张破嘴,生就是用来骗女人的。孙丫丫翻了个身,把位置腾出来,叶兆楠就顺势躺下,很快装作熟睡,心里却装着蹦蹦跳跳的兔子,肚子里装的是鬼胎,脑子里装的是风骚无比的李静娴的影子。 上班后,同事让他到齐书记办公室去。 齐书记让一贯站着的叶兆楠坐下,推心置腹地说:“小叶呀,我就要离开咱们唐都市了。” 叶兆楠连连点头说:“我已经听说了,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齐书记说:“你跟我这两年,工作很出色,有什么要求吗?” 叶兆楠连连摇头说:“哪有什么要求?只是舍不得离开你。” 齐书记表现出少有的感动:“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哪能跟我一辈子?我想在临走前把你安排一个合适位置,正好有了机会,这一次县里换届选举,需要调整一批干部,昨天晚上常委会研究决定让你到丰阳县当副县长,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去。” 叶兆楠喜出望外,心想,这真是好事连连了,昨天晚上一连睡了两个女人,艳福齐天,却不料命运又在领导们的操纵下,发生了重大转折,又要升为副处级干部了。真是运气来了,连门板都挡不住。于是喉头哽咽,感谢齐书记的栽培之恩。 齐书记笑笑,又告诉他:“是啊,组织上已经定了,你不愿意干也没有办法了。好吧,下去好好锻炼,副县长再进常委,当常务副县长、副书记、县长、书记什么的,都是有可能的。这样吧,这几天我不用你再跟随了,等待集体谈话前,你可以放松放松。” 叶兆楠千恩万谢地走出齐书记办公室,急忙把这个好消息发给了李静娴。几秒钟工夫,李静娴发过来短信:“叶哥,祝贺你!” 回到自己办公室,同事们正在议论这次干部调整的内部新闻,也都向叶兆楠表示了祝贺。当大家说到市委书记方灿波的秘书,被安排到龟顶县当常务副书记时,叶兆楠想,到底是跟不同层次的领导,效果大不一样,心中隐隐泛出一丝不快,但看到大家都在羡慕自己,这一丝不快很快烟消云散。毕竟一个农民的子弟,走上了领导岗位嘛,不把自己的爹妈高兴死才怪呢。 当叶兆楠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孙丫丫时,孙丫丫没有表现出一点兴奋,只是淡淡地说声:“行啊,也许比在大机关工作强多了。” 集体谈话后,叶兆楠又去和李静娴幽会,李静娴抱着叶兆楠啃了又啃,快乐的心情溢于言表,激烈地欢歌一番后,说什么也要陪叶哥去超市买礼品。叶兆楠只得答应了她。 就在超市的另一角,孙丫丫瞥见了叶兆楠同李静娴勾肩搭背的一幕。 叶兆楠提着礼品回家,正在肚子里编撰瞎话,说是同事们送的礼物时,孙丫丫平静地给他一张离婚协议书让他签字。叶兆楠顿时火冒三丈,与孙丫丫大吵大闹起来,一连串的脏话脱口而出。 孙丫丫一直耐心地听着,不为所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作为吗?说吧,到底签还是不签?” 叶兆楠恼羞成怒,心想这样的女人真不知趣,简直是冰一样的心肠,自己的前程远大,竟然提出离婚?又想到李静娴火一般的热情,大丈夫何患无妻!一把夺过孙丫丫一直递过来的钢笔,悻悻地在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孙丫丫脸上抽搐了一下,依然平静地说:“现在,所有的财产都是我们共有的,说吧,你想怎样分配?” 叶兆楠粗鲁地骂道:“老子是一个副县长,稀罕你这毬鸡巴烂房子,你把我的日常用品给我就行了。” 孙丫丫不愠不火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当然,咱们两个的存款都交给你,我用不上钱,你还要结婚用。奉劝你记住,当上了官,还要好自为之,不要贪财贪色,欺压百姓。” 叶兆楠冷冷地说:“这用不着你交代。” 孙丫丫松口气说:“好吧,你可以去找你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了。我提出的条件是,你不要告诉我的哥哥、嫂子说我们离婚了,你和那个女记者结婚,也不要张扬,我们要共同保守一段秘密。” 叶兆楠平静下来,这个要求也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于是同意这条君子协定。 两个人低调地到民政部门办理了离婚手续,都有一股强烈的解脱感。 本来,叶兆楠可以直接到李静娴那里去住,但他没有这样做,孙丫丫也不勉强,同意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 在上任前的几天里,叶兆楠根本不再理会李静娴发来的短信,只是偶尔发出一两个字,稳定一下李静娴的情绪。一到晚上,叶兆楠就在沙发上翻烧饼,心里分裂出两种念头,到底要不要和李静娴走在一起,不停地打仗。 正文 第二章 诸葛神算有没有射中前途命运,项明春心中一点底数都没有。在县委办公室几年的生涯,自己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人生起航的原点上。孙秀娟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乡长的女人不算女人!一世事如棋局。你如果读过我的另一部拙著《侧身官场》,就会知道有一个叫项明春的人,在丰阳县委办公室做秘书时,从底层走向顶峰,又从顶峰跌落下来的那些令人扼腕叹息的遭遇。 当年那个因为换了新县委书记失宠的项明春,幸亏没有跟着同僚好友赵哲下海,要不然也不会熬成县长助理——一个在级别上成为副处级的干部。 也许是吴国栋书记像猫玩老鼠一样,从项明春身上发泄够了对前任的不满,也许是吴书记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也曾经做过小小的秘书,犯不着物伤其类,也许是吴书记或多或少地听到了一些社会舆论,有所触动,况且这个小项一直在暗地里试图调到市里去工作,据说市委秘书长杜旺民也在帮助项明春找合适位置,惊动了吴书记。吴书记想,如果这小子走了,可能会有损于自己的形象。所以,种种原因让一度被县委高层领导视而不见的项明春,前程出现了转机。 说起来,项明春在县委办公室下跳棋,并没有下多久。县委组织部长牵头的混乱村整顿工作,由于缺乏得力人手,临时搭建起来的“整顿办”,总是不能适应工作任务,把整顿的成效反映到上级主管部门。市里的“整顿办”多次通报各县市区的工作进度,丰阳县一直排在后几位,让组织部长到市里参加会议,总是坐冷板凳,很没有面子。组织部长通过抓组织的常务副书记,得知了项明春当前的境遇,就觉得这人可以借用。于是,向县委办公室余乐萌主任讨要这个人,余主任也觉得项明春这个“刺儿头”,长期处于赋闲地位,终究不是常法,就顺水推舟地让组织部抽了过去,做起了有名无实的“整顿办”主任。 项明春果然没有辜负常务副书记和组织部长的期望,把“整顿办”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 别看项明春已经在领导面前失宠,但到了“整顿办”,几个同样被抽调进来的同志,对这个曾经是前任县委书记的贴身秘书,有着相当程度的尊重,甚至近乎崇拜。就连组织部里调配进去的同志,也甘居配角地位,听命于项主任的领导。 这一群年轻人,团团围绕在项明春的身旁,让心理上一片茫然的项明春,得到了极大安慰。更加使他感到快慰的是,这里的工作有着相对大的主动权,既可以按照上级规定的阶段运作,又可以按照自己设定的章法进行调整,真正成了承上启下的枢纽,可以对基层工作队发号施令。项明春秉承主抓领导的旨意,创造性地开展工作,没有多久,深得组织书记和组织部长的信任,放手让项明春干活,调停“整顿办”人员协同作战,使失落已久的项明春,似乎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权威感。 单一的基层组织整顿工作,比起县委办公室那种紧张无序状态,要好得多。从下边局委抽上来的同志,素质比较高,大家能够到县委组织部的临时办公室工作,也是一种荣耀。同时,在大机关干活,可以近距离同掌管人生命运的组织部门领导接触,说不定还有晋升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很卖力。这些同志,有会文的,有会跑的,有会办事的,隔上一段儿时间,就向各乡镇、各工作队要情况汇报。再不然,就三三两两地到一些整顿村去,亲自了解工作进度。然后抓典型,编信息,出简报,对上汇报,对外报道,对下指导,井然有序,使处于落后状态的整顿工作很快有了起色。 然而,闲暇的时间毕竟多于忙碌的时间,在大机关里办公,喝茶、看报本身就是正常业务。这一群人,不仅有一些甩扑克牌的休闲,还多了一些聊天的时间。大家相互说说自己原在的部门,形形色色的轶闻趣事,让一度处在高层的项明春,了解到不少平时听不到的野史传闻,更生出不少感慨。 一天,一个从乡镇抽上来的同志,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本有点残破的、古色古香的算命书,这是一个木刻本,竖行排版,封面上印着《诸葛神算》,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在这个神神道道的同志指点下,大家弄清了测算的诀窍,一个个不停地测算自己的前程命运,一度成为大家工作之余的保留节目。算得符合自己心事的,相当满意,一片惊呼。算得不怎么好的,心情上就不会舒服,继续再算。如果是个好卦,如同拨云见日;如果依然不理想,就会几天阴沉着脸,估计心理上的阴影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抹去。 算法其实挺简单。你可以随意写上三个字,用繁体的笔画加出一个数目,甩出超出固定数字的部分,成为基数,每加上一个三百六十五,就可以在对应栏目里找出一个汉字,依次找下去,就会找出二十多个到近三十个数字不等的汉字,你自己断句,组合出一段话来,并且大多数是以诗的形式出现。 开始,最让大家惊奇的是,为什么这些一个个从字缝里挑出来的汉字,总能连成句子?后来,项明春琢磨出,这其实是古人把三百六十五种短诗,全部拆开,重新排列成这种古怪字符,你无非是用反复加三百六十五的办法,再组合回来,回归到原始创作人的意图。项明春进而断言,所谓《诸葛神算》,无非是预示人生有三百六十五种命运而已。这个破解,让几个年轻人恍然大悟,个个非常佩服项主任高明。 高明归高明,大家仍然对演算乐此不疲。其中不管如何选择最初的三个字,大家最多的愿望是测算自己的前途命运。只有大家都十分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在众人的撺掇下,算一算自己的婚姻状况,这女孩羞羞答答地写出了三个字,算出来的诗,很符合自己的心理,高兴得脸上开花。 大家都说,咱们这一群人,就数项主任的前程远大,所以一个个天天缠着项明春搞测算,然后围在一起,品头论足。项明春每算一次,就会有一种结果,倒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其中一次,算出了这么二十二个字,经过大家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断出来的句子是: 独蒜外三层 江船火烛明 墙上一张弓 风里笼里一盏灯 大家饶有兴味地分析,说这诗的兆头好。你看,项主任如同一头独蒜,撕开外包装,就显露出才华了;黑暗的江上,有了火烛,前程就被照亮了;“墙上一张弓”,说明在这里当“整顿办”主任,还等于没有派上用场,拿到外边,就可以搭弓射箭,百发百中;“风里笼里一盏灯”,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灯在笼里,是不怕风吹雨打的。 项明春对这种游戏,并不在意。面对大家“搭弓射箭,百发百中”的分析,忽然想起了女友邬庆云,自己同她颠鸾倒凤了那么长时间,竟然没有让邬庆云怀孕,说明自己并不是百发百中。近乎色情的想象,立刻让笑意写在了项明春脸上。大家一看,项主任高兴了,露出了微笑,就纷纷祝贺项明春,说这诗真的射中了:“项主任啊,你当上了大领导,可别忘了弟兄们啊!” 至于到底有没有射中项明春的前途命运,项明春心中一点底数都没有。在县委办公室几年的生涯,自己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人生起航的原点上。有时,回到县委办公室,看到曾经共事的弟兄们正在顽强地向上拼搏,苦熬苦爬,自己在他们面前,竟然如同史前的恐龙遗骸,甚至连骨头架子也消失得不留痕迹,老婆孙秀娟又经常在他的耳边聒噪,怨天尤人,让他的心里始终疙疙瘩瘩不舒服。好友赵哲偶尔也来电话问一问进展情况,让他心中既感动,又羞愧,常常在私下里,用诗仙李白的句子哀叹自己眼下的遭遇: “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得出!” 就在这彷徨苦闷的状态下,项明春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江上的烛火,一直认为自己处在黑暗的磨难之中。二咱们中国人喜欢玩弄文字游戏,比如这“混乱村整顿办”,其实不叫“混乱村整顿办”,而叫做“后进村整顿办”。“后进”就与“混乱”不是一码事儿。项明春就曾经想过,把这些受到整顿的村说成是后进村,而没有说成是混乱村,无非是为了避免当地的干部群众反感,因为干部群众会想,你先进村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后进也是“进”呀!就如同经济倒退了,报刊杂志上从来不说倒退,而说成是呈现“负增长”的趋势,不管你懂不懂“负数”的含义,这“增长”两个字,仍然可以让人感到光明的一面。 全唐都市的十几个县市区,都根据自上而下的部署,每个县排查出四五十个混乱村,以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的名义,从县直部门抽调了工作队,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整顿工作。各县的套路是一个模式,整顿的效果大同小异。但在媒体上、内部刊物上,各县不仅完成了自己的“规定动作”,也都搞了许多“自选动作”,异彩纷呈,都要在后进村整顿工作中争当先进。 到了接近年底,市里组织一大帮子人,要到各县验收整顿工作成果。 于是,各县市区的“整顿办”根据主管领导的要求,严阵以待,想尽千方百计,组织迎检工作。上级对于这次检查验收的安排是,检查组不听汇报,只随机抽查四五个整顿村,实地考察整顿的成效。这样一来,各县市区花团锦簇的汇报材料,功能就退化了,派不上用场。为了争得荣誉,就得在抽查的村上做文章。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组织部长临危不乱,一是要求项明春他们仍然要写好汇报材料,有备无患;二是想方设法打听检查组是谁来带队,看与自己或者和县里主要领导有无交情;三是想出一些对策,保证抽查出来的混乱村是县里选择好的、整顿效果最好的行政村。 为此,组织部长派项明春专程到计生委去,学习他们在计划生育验收工作方面的宝贵经验。计生委主任一听说是组织部长派来学习经验的,并没有像旧社会“行会师傅”那样,把“祖传秘方”传媳妇不传闺女,而是兴奋地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把他们糊弄上级的招数倒了出来。并且死活不让项主任他们一行人回家吃饭,一定要在一起会战一番。 虽然在计生委主任那里和酒桌上,项明春和陪同前去的两个同志,听到了不少新鲜经验,茅塞顿开,但在回去的时候,他们推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歪歪扭扭地边走,边旁若无人地大声讨论,三个人心中仍然没有着落。因为找计生委解决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让上边抽查的村与他们提供的村对上号,他们听了半天,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因为计划生育方面的检查,上边派来的工作队日益精明,采用的都是偷袭的方式,根本不同县里打招呼。这就让项明春他们明显感到,遇到类似情况,“整顿办”无计可施。现在自上而下都对计划生育工作非常重视,县乡两级的防范工作早已形成了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应付的招数层出不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往而不胜。可对于整顿工作,没有“一票否决”的压力,乡镇主要领导没有引起高度重视,上下对口的只是组织工作人员,没有多大能量,形不成系统工程。三个人一筹莫展,觉得喝了一肚子酒,回去却没有办法向部长交差。 正当他们诚惶诚恐地跟组织部长汇报时,组织部长粲然一笑说,不用发愁,这次来带队的是市科委的副主任杜思宝,这人容易相处,抽查的办法是“抓阄儿”,我在电话里同杜主任商量好了,只要告诉他抓阄儿时,怎样抓到咱们要选的村就行了。项明春说,既然是通通作弊,完全没有必要抓阄儿嘛。组织部长白了他一眼,项明春伸了一下舌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酒喝高了,用词不当。组织部长解释说,你忘了,咱们也派出去人,参加检查其他县的工作,杜主任带来的也有其他县市区的同志,总要瞒人耳目,不能让杜主任作难呀。 于是,他们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个同志提出,干脆就把我们选的村反复写成许多纸蛋儿,其余不写不就行了?大家想想,不行,如果杜主任抓的纸蛋重复了,岂不露馅儿?又有人补充说,只写这五个村,其余用空白纸蛋儿,大家又否认了这种办法,因为如果杜主任抓出的是空白纸蛋儿,照样会让外县的同志认为我们作弊。 就这样争争吵吵了半天,终于敲定,最好的办法,是利用颜色的差别,让杜主任不动声色地把咱们提供的迎检村挑出来。县委的稿纸,最上边印的是一行红色大字,把这一溜儿撕下来,写成五六个能够经得起检查的村,其余的,用下边的稿纸。稿纸的部位不同,揉出来的纸蛋儿就有了明显的颜色差别。部长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做好准备,我同杜主任交换意见。 一切准备停当以后,有一天下午,杜主任带着外县的两个同志来了。那两个同志一男一女,个个冰雪聪明,对杜主任言听计从。 酒席间,在组织书记热烈地对检查组领导敬酒的时候,组织部长过来拍了一下项明春的肩膀,项明春心领神会,马上跟着部长走了出来。 部长说,小项,有点麻烦,杜主任说,喝得晕晕的,到宾馆房间里,光线较暗,你让我怎么挑颜色?项明春灵机一动,马上生出点子来,部长,你不用发愁,我们赶快去制作新纸蛋儿,把那几个村虚虚地制成大蛋儿,其他村揉得紧一些、小一些不就行了?部长一听,连说,妙!你们抓紧去办吧。 等到了宾馆房间,光线真的很暗。杜主任让两个外县的同志到场,打着酒嗝,严肃地说,这次下来检查验收整顿成果,市委领导要求十分严格,一定要把整顿的真实情况摸上来。用抓阄儿的办法,就是一种随机性质的抽查。书记、部长,如果抽查到整顿工作不明显的村,你们可别怪我呀。组织书记说,杜主任放心,我们的四十六个行政村整顿工作都取得了进展。组织部长说,是呀,个个都不怕检查的。那个外县的女同志笑笑说,领导们放心,杜主任的手气很好呢。 于是,部长一招手,宾馆里漂亮的小姐端上了一个大托盘,杜思宝看也不看,顺手就在上边摸了起来,摸起一个,就交给那个女同志,女同志展开一念:赵楼村,那个男同志赶紧记在了本子上,又念一个:宋庄村,男同志又记下了这个村。就这样,一应如仪,很快就把五个村选出来了,当然都是些虚虚的大纸蛋儿。 下边的过程就比较简单了,组织部长和项明春陪同他们三个,坐一辆“三菱”面包车,经过几天时间,对选中的村按照市委规定的项目,班子建设、经济发展什么的,一个一个严肃认真地进行了检查验收。途中,大家放开胆子,讲了不少男女两性方面的荤笑话,那个外县的女同志一点也不捏腔拿调,照样掺和进来。检查组和陪同人员,其乐融融。几个乡镇的领导热情地招待,筵席丰盛。杜主任对那个女同志说,哎呀我的妈呀,不敢再检查了,要是多检查几天,你老公就抱怨你的身材了。女同志就矜持地笑笑说,怕什么?我没有敢放开胆子吃呀。 项明春们炮制的汇报材料并不是没有用场,检查组最后都带走了,说是写汇报稿要用。 迎检后的明显效果,就是县里领回了基层组织建设先进工作的奖牌。得知抽查村合乎要求是项明春急中生智出的点子,组织书记没有表现过多的赞赏,只是拍拍项明春的肩膀说:“小项,不错,不错。”三年底前,吴书记召开“四大家”联席会议,听取了组织部长关于农村基层组织整顿工作汇报。 这次会议,项明春要做记录,就列席参加了。这是近一年来,他唯一参加的一次“四大家”联席会议,也是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最后一次参加。项明春对会议的场面,有点久违的感觉。 过罢年,他就被任命为黄公庙乡的乡长。 孙秀娟非常高兴,跑到农贸市场,买来了一大堆项明春平时喜欢吃的菜肴,做了七碟子八碗的,热烈地慰劳了项明春,美滋滋地说:“赵半仙算得还是准啊,你终于熬到头了。” 小女儿也非常高兴,说:“妈呀,就让爸爸天天当乡长吧,你就能天天给我做好吃的了!” 孙秀娟说:“真是个傻孩子,你爸爸今后就是天天当乡长啊。” 小女儿更加高兴了,上前抱着项明春狠狠地亲了一口:“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最伟大的爸爸!” 项明春却高兴不起来,他想,自己只不过是暂时脱离了苦海,按说自己在县委办公室干了这么长时间,应该一步到位,给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干干,却被发配到一个穷乡僻壤当二把手。但他没有打消孙秀娟和女儿的兴头,只对孙秀娟说了声:“准什么准?他说是鼠年的腊月,现在是什么年头?不过,我当上了乡长,你这‘师奶’就当到头了。” 孙秀娟有点神往地说:“不当师奶了,我就是乡长太太呀。”转身跑到卧室,扒出了那顶毡帽说:“你看看,杜书记送给你的毡帽,是个虚家什,还是人家吴书记,才送你一顶官帽嘛。” 于是,项明春就戴着吴书记送给他的这一顶“乡长”的官帽到黄公庙乡上了任。 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庞玉立,虽然比项明春年轻,在乡镇也是一个老资格,转了三个乡镇,从抓宣传的副书记干到抓组织的副书记,又干到乡长,两年前才当上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这还是升职进程最顺当、最快的,有许多这样的干部,熬了一辈子,也不一定熬上副科级。 庞书记这人很厚道,对待项明春如同亲兄弟,很能够推心置腹。他多次对项明春说:“老项啊,我算是看透了,这乡镇工作实在没啥干头。有机会我就要回县直去,说啥也不在乡里吃苦受罪了,到时候把位置撇给你。” 项明春开玩笑:“咋啦,嫌老兄给你配合得不好啦?” 庞书记说:“哪里的话?搁上你这个精明能干的伙计我算有福极了,但我也得找一条退路啊。” 项明春说:“这就对了,我还想我们俩摽着膀子,大干一场,帮你往处级领导的位置上推呢。” 庞书记说:“去毬吧,咱黄公庙乡是个穷地方,你以为那么好打翻身仗?县里领导谁关注我们?再说,前任书记已经当上县级领导了,这地方是‘花胎’,到了我这里风脉拔净了,再聚几年气,让你当上县级领导吧。” 项明春说:“你要是当不上,我肯定当不上。” 庞书记说:“你怎么当不上?你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跟县委书记那么多年,来头比我大多了。到时候,让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哩。” 说过这话没有多久,市委齐书记竟然乘兴到黄公庙乡视察过一次。县委副书记和宣传部长陪同,叶兆楠和李静娴自然尾随其后。这可忙坏了庞玉立和项明春,急得嗓子里要冒烟。 按照项明春的打算,是请齐书记到他们乡的几个少有的亮点去看看,乘机宣传一下庞玉立的业绩,可齐书记是来访贫问苦的,不愿看先进典型,庞玉立和项明春有力无处使,少不得陪同他们一行人到偏远的山沟里活动。 途中,尘土太大,齐书记的坐骑成为先导车,县委副书记就拉上庞玉立坐在他们车上当向导。宣传部长和李静娴坐在第二台车上,叶兆楠就和项明春挤在他们乡里的破吉普车上。当叶兆楠得知,项明春曾经在县委办当过副主任时,两个人的话题就多了一些。 叶兆楠说:“说起来,项乡长是办公室工作的老前辈了,我才调入市委办公室不久哩。” 项明春说:“说什么老前辈,我们在县里当秘书比你们市委、市政府的秘书差远了。” 叶兆楠说:“没有什么差别,一样一样。” 项明春说:“咋会一样?干活的辛苦程度可能一样,但出路就大不一样了。” 叶兆楠说:“没有什么两样,我们有什么前途?只不过熬下去,看命运的摆布了。” 项明春说:“叶秘书,我跟你讲一个有趣的事情,前几年我在市委办公室学习信息的时候,和孟岭县信息科钱科长在一起闲聊,共同发明了一条社会学理论,叫‘坐落原理’。” 叶兆楠说:“哦,什么叫‘坐落原理’?” 项明春说:“有一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就是从中央下派的办公厅人员,必定是省级干部,省委下派的,必定是市级干部,小一点的也要在县级弄个正职。你们这些在市委办公室里的弟兄,一放任就是县级领导。” 叶兆楠哈哈大笑说:“不错,不错,项乡长说得很有道理啊。” 在走村串户过程中,李静娴忙得最厉害,不停地向后倒退,摄下齐书记他们的活动镜头。项明春有意让庞玉立多上画面,就躲得远远的,只看到李静娴马尾发型上那三朵珐琅质的六瓣花型的发卡,在阳光的照耀下,随着马尾辫不停地甩动,非常俏丽,非常耀眼。俊秀的身材,风摆柳一般,腰肢的曲线非常紧凑。牛仔裤把浑圆的屁股包得紧绷绷的,一身青春勃发的样子。项明春看得不禁有些发呆,忽然想起了邬庆云,自己到黄公庙乡差不多一年了,还没有同她联系上。 临近年关的一天下午,项明春回到家里,孙秀娟穿了一身亮丽的衣服,嘴唇抹得血红血红的。项明春觉得奇怪:“老公每次回来,没有看见你这么为悦己者容啊?” 孙秀娟告诉他:“呸,美得你。人家妇联会的小高今天到银行办事,对我说,今天晚上,县委领导委托妇联会,召集在乡镇工作的领导家属聚会,说是慰问我们哩。” 项明春说:“怪不得,那你就去大吃大喝吧。”自顾自煮了一些饭,和女儿吃了。 到了晚上,孙秀娟并没有接到通知,饭也没有吃,心里疑疑惑惑的:“小高说的就是今天晚上啊,怎么又取消了?” 项明春讨厌这女人的虚荣,想到若是邬庆云,绝对不是这个样子,就不再理她。 到了第二天晚上,县电视台报道了县委领导招待乡镇党委书记夫人的消息,孙秀娟看到后,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乡长的女人不算女人!打那以后,一年的高兴一扫而光,又转而抱怨项明春的官做得太小了。 正文 第三章 吴书记殚精竭虑,让急于向上爬、活动得最厉害的人,大部分得到了升迁。项明春接任乡党委书记后,孙秀娟扬眉吐气,人格上高大了许多。叶宗盛打开箱子,指着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籍对叶兆楠说:“孩子,要想不挨打,就要好好读书,长大当干部,出人头地。”一庞玉立果然说到做到,当农牧局分裂成农业和畜牧两个局时,他就被县委召回县城,做了畜牧局的局长。 这是在项明春当乡长两年八个月零七天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乡镇面临改选换届,需要调整干部,县委把各局委办和乡镇干部上上下下重新洗牌,调整了一大批。一共一百三十三名,涉及的范围之大、程度之深,是前所未有的。吴书记殚精竭虑,积蓄了几年筹划,考虑得非常缜密,才有这么大的动作。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急于上爬、活动得最厉害的人,大部分得到了升迁。当然,“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不可能做到人人满意。也有到县委去哭的、去闹的,也有扬言要上告的,但最终没有翻出多大浪花,到底党员干部的政治觉悟要高得多,除极少数人成为遗留问题,被县委领导答复随后解决外,哩哩啦啦一个多月的迎来送往,被调整的人员几乎全部到位。 有人说,这是吴书记在丰阳县最大的政绩。吴书记在任的这几年,工业、农业和其他各行各业都没有明显的进步,搞了不少“花架子工程”,经验成效都表现在文字材料上。倒是在调整干部方面,吴书记尽职尽责,一上任就“清君侧”,起用了心腹干将,很快就把握了全县的大局。终于又借乡镇改选换届之机,大张旗鼓地搞人事调整,安插了大批亲信,你不能不佩服吴书记敢下耙子,手段高明,手腕强硬。 凭良心说,大多数干部还是相当满意的,这可以从各种场合下的庆祝酒席上反映出来。个别人得了便宜又卖乖,你不要信他那一套。遗留问题的那几个人最后惊呼,中了“老吴的缓兵之计”,但通过分化瓦解,该就任的还是就任了。其余的,你再哭,再闹,已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不可能达到理想境界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政治体制改革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牵涉到个人利益的再分配和方方面面的利益。有一个电视剧主题歌就唱道,“没有的总想有哇,得到的还盼望”,真切地道出了永久不变的人性。 事后,有人开始分析,这一次,吴书记的腰包充满了,也快要走了。很快,各种顺口溜儿流传开来,吴书记并不理会。 项明春接任了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事先,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在他看来,只要吴书记在丰阳县一天,他就没有出头之日。谁知吴书记大人有大量,对于项明春来说,早已摈弃了并不存在的前嫌,在满足庞玉立进城的愿望之时,让项明春顺理成章地接任了黄公庙乡的一把手。这样一来,弄得项明春反而非常感激吴书记,如果谁要说吴书记卖官,他将以自身的晋升没有花一分钱予以否认。自从他当上乡长以后,只到县政府的职能部门办事,连县委办公室这个“娘家”都很少去,更谈不上到吴书记处跑官要官了。就此可见,许多作品把官场污染得一片漆黑,并不见得全是事实,人们以偏概全,把对贪官污吏的深恶痛绝,一棍打八家,制造了许多耸人听闻的政治内幕消息,误导了不少百姓的视听。反正你只要在位置上,就会腹背受敌,无论站得再正,立得再直,也会有人瞎议论你,怀疑你,甚至诋毁你,说你贪污受贿搞女人,告你的黑状。这不是作者要这么说,实在是项明春这样想的。 当上畜牧局局长的庞玉立,过足了瘾后,打电话告诉项明春,日他妈这局长真难当啊,还不如当一个乡镇党委书记。手底下几十号人,都是七大妗子八大姨的,差不多人人都有背景,即使没有背景也会耍横,你奈何他不得。最让人头疼的是,一个不大的职能委局,除了按年龄一刀切下来的两个调研员,分配到我这里,竟然还有九个在职的正副科级干部,其中三个是加括号的正科级,整天争位次,争待遇,谁来客你都得批条子招待,一点不如意就吹胡子瞪眼的。你上了班,不要去安排工作,只是整天协调他们,平衡各方面的关系,就累得够戗啊。 项明春说,是啊,早些年,农经委是乡镇党委书记的归宿,农牧局是乡镇长的归宿,大家戏称农经委是“书记处”,农牧局是“乡长处”,现在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到处都能安插干部了。 庞玉立感慨地说,岂止是安排我们这些乡镇干部?现在到处都是提拔成风,正副科级帽子满天飞,人满为患啊。 项明春不愿意揭老伙计的老底儿,其实黄公庙乡也是人满为患,这里边当然有庞玉立的贡献。一个不足三万人口的小乡镇,机关干部在编的八十多人,再加上编外的七十多人,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号人,“干活的没人儿,吃饭的成群儿”,还有一些政策性安排的复员退伍军人没有位置。大中专学生没有人愿意到农村工作,干部们的子女却眼巴眼望,互相攀比,都想让你这个书记表态,找一个吃饭门路。 庞玉立在任时,搞了一个土政策,制定了进人的条件,满足了部分人的要求,就更有一些人,也等着被安排。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可是,当头头的,安排人的难度也是第一位的。项明春的父亲就亲自前来,要项明春把姑家表弟安排到林站或者水利站都行。项明春没有答应,父亲就骂他,说你不要忘了,你上大学时,家里没有钱,还是你姑夫卖红薯干给你凑的钱。当上书记了,就不要老亲旧眷了?坏良心啊!骂得项明春没有脾气。 项明春想不通的是,乡里连工资都开不下来,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想进来。国家取消了几千年来加在农民头上的皇粮国税后,乡里已经没有多少钱可以收了,反哺农业的资金一分都不能挪用,财政转移支付的那些钱,对付发工资都不够。他曾经设想,要用什么办法,把这些七所八站的富余人员清退,减小财政压力,降低行政成本,但在大气候没有形成的情况下,这是一个“马蜂窝”,千万捅不得,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他转过来又想,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农业苦,农村穷,农民没有出路。自己想当年考大学,最基本的动因就是要跳出农门。自己现在当上了农民的头头,就忘了自己的出身了,真是“一变蝎子就蜇人”啊。 项明春当上党委书记后,孙秀娟扬眉吐气,人格上高大了许多。家里不时地来一些送礼的,有的竟是黄公庙乡党委政府班子内的成员。当孙秀娟津津乐道地告诉项明春时,引起了项明春的警惕,这些同志是怎么啦,竟然绕开自己,直接走“夫人”路线?无非是想靠近自己,争取进步。他告诫孙秀娟,千万不要收这些人的钱,也不准干预自己用人、办事。孙秀娟撇撇嘴,哟,怕老婆干政呀? 项明春没有料到的是,他当上了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后,不断地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二在项明春遇到各种工作上麻烦的时候,也正是叶兆楠遇到麻烦的时候。叶兆楠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升官了,反而要和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离异。他和孙丫丫仍然同居一室,心却隔上了千山万水。这几天里,叶兆楠在外应酬各种祝贺的时候,一回到破碎了的家里,就如同跌进了冰窟窿,一下子没有了即将赴任时的兴奋,心情沮丧透了。 孙丫丫只要不值班,照常回到家里,见到叶兆楠,连个招呼也不打,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大活人,自顾自做饭、吃饭、洗涮、读书和睡觉。看上去就好像心如止水,平静得让人可怕。叶兆楠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听到偶尔有一些响动,就会产生好多企盼,但没有任何响应。他恨不能让孙丫丫跳出来,像一个农村泼妇那样骂他,咬他,撕他,可这点可怜的享受他都得不到。 就在他们办好离婚手续的第四个晚上,漫漫长夜,耿耿难眠时,叶兆楠冲动地去推孙丫丫的房门,可是,房门紧闭着,他想打开这扇房门,忽然想到从来没有这间房门的钥匙,马上意识到,这扇房门就像孙丫丫的心境,他们形式上结婚了,也许自己从来就没有打开过孙丫丫的心灵之门。所有热恋、幸福的时光,虽然残存在记忆里,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叶兆楠懊恼地拍打房门,惹得孙丫丫急了,在里边冷冷地说,叶兆楠,你想要干什么?叶兆楠急切地说,丫丫,你让我进去,我们好好地谈一谈好不好?孙丫丫说,没有什么好谈的,今后我们各自走自己的路,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就听到了上床、关灯的声音。叶兆楠悻悻地回到沙发上,竟然像个没娘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按说,叶兆楠完全可以到李静娴那里,去寻找心灵的慰藉,但他想都没有这样想,反而对李静娴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他并不抱怨自己的不检点,只认为正是这个娘儿们,把自己正常的生活破坏了。对于李静娴不时发过来的短信,他基本上不予回复,李静娴那里为他焦急万分,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麻烦。多少次冲动地想找到叶兆楠,问一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却不得不忍住,避免给即将赴任的叶兆楠带来更大的麻烦。 翌日,叶兆楠回到市委机关,司机小张眉开眼笑地找到叶兆楠。小张说:“嗨,叶秘书,哦,不,不,叶县长,当上领导就把老弟忘了?” 叶兆楠说:“哪里,哪里,以后还要靠老弟多多关照呢。” 小张说:“齐书记到省里谈话去了,临走时,特意交代,让我在这几天里,全程为你服务。办公室也没有给我安排什么活儿,主任说,叶县长有什么需要,就让我帮助办一办。现在,我就是你的专职司机了。咋办,拉上你出去散散心?” 叶兆楠心里泛起一丝感动,忽然想到应该回老家一趟,和父母团聚一下,顺便把自己要到丰阳县上任的消息带给二老,就对小张说:“既然这样,那就多谢老弟了。还是有劳老弟,拉我回老家一趟吧。” 小张高兴地说:“得令!”两个人走到车前,小张拉开车门,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让叶兆楠钻进了车内。 刚刚坐上车,叶兆楠的手机“呗”地响了一下,不用说,还是李静娴发来的短信,叶兆楠看都懒得看一下。 小张发动了车子,扭身俏皮地对叶兆楠说:“要不要拉上嫂子?你们夫妻双双把家还?” 叶兆楠心里一酸,鼻子也一酸说:“不用了,她忙得很。” 小张又说:“要不然拉上李记者,把你衣锦还乡的大事儿录一些镜头?” 叶兆楠厌烦地说:“有什么好录的,咱们赶快走吧。” 小张说:“小李很关心你,这两天不停地打电话问我你在干什么呢。” 叶兆楠说:“哦,要你当包打听了。” 小张说:“不是,人家李静娴真的是关心你嘛,毕竟我们在一起两三年了,我看李静娴对你倒是有真感情啊。” 叶兆楠说:“算了,时过境迁,等我一下去,说不定你们很快就把我忘了。” 小张一边开车,一边连连摇头:“岂敢,岂敢。只要你不在我们这些老朋友面前摆官架子就行了。” 就这样,说说话,出了市区,叶兆楠到底于心不忍,打开手机,看看李静娴发过来的短信: “叶哥,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也不敢给你打电话,真想死人了,急死人了!!!” 叶兆楠发了三个字:“回老家”,按下发出键,把三个字抛向太空以后,就顺手把手机关掉了。三一路上,叶兆楠暂时把烦恼的心情放下,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父亲交给他的那个木箱子的影子。 叶兆楠的老家在龟顶县西南部山区一个比较大的庄子里。这一带是浅山区,主要是丘陵和半坡地,所以能够产生大一点的村庄。这个村庄里,乱姓杂居,其中的穆姓是大家族,其余为杂姓氏。叶姓在全村人口中,并不占比例。 在叶兆楠身上,寄托着几代人的梦想。从他父亲上溯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扛长工,当佃户,糠菜半年粮,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解放后,日子好过了一些,叶兆楠的爷爷省吃俭用,供养儿子上学,不料奶奶的一场暴病把家里搞穷了,父亲叶宗盛小学没有读完就下学了。 叶宗盛虽然识字不多,但头脑机敏,喜欢品事儿,性子直,善辩解,在村子里公认是一个“爱咬槽”的人,得罪人是常有的事情。村里的大小队干部基本上被老穆家把持着,连招工、当兵这些乡下人最眼热的事情,都轮不到外姓人家。姓穆的家族,虽然内部矛盾激烈复杂,但对外姓人却很抱团儿,容不得其他家族在村里抬头。叶宗盛年轻时,是最气盛的时候,对村里的一些不满就要发泄,经常与穆家对急,这个喜欢“咬干理儿”的叶宗盛,就成为姓穆的干部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大大小小的运动,总要想办法找茬子搞叶宗盛一下子。 姓穆的整治叶宗盛最厉害的一次,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场叫做“拔钉子”的政治运动。在那个年代里,人们曾经遭遇过一场浩劫,人祸超过天灾。为了偿还苏联“老大哥”勒索的债务,整个中华民族的血汗源源不断地通过西伯利亚长长的铁道,输送了过去。春荒时节,我们这一带饿死了一大批人。叶宗盛的父亲和叶兆楠的姐姐,就是因为吃大雁屎、吃坏红薯中毒,浑身浮肿死去的。饥荒过后,上边转嫁矛盾,把责任推卸到基层干部头上。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的苦主也正是这些搜刮地皮时,如狼似虎的大小队干部。那年头,各种名目的政治运动多如牛毛,过一段时间就来一次。其他运动多数是针对“地富反坏”这些“四类分子”的,这一次“拔钉子”运动却是针对干部们的,群众们都感到解气。就连姓穆的一族人中,也有很多对干部不满的。所以,当公社领导派来的工作组,到村里一点火,这烈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姓穆的几个群众和其他胆小怕事儿的人,不敢挑头揭发大队干部,就找到了叶宗盛,夸奖他的口才好,把叶宗盛当枪使,点燃了叶宗盛的炮仗脾气。通过几个晚上的密谋,他们整理了大队干部的几十条罪状。在群众揭批查大会上,叶宗盛头一个跳了出来,一口气揭发批判了一个上午,博得了群众欢呼喝彩,也引出了一些群众更加猛烈的揭发批判。产生的重大效果,就是公社来的干部们怒不可遏,把大队支书、大队长两个人,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钉子”,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正好过两个月的时间,上级批评下级“拔钉子”运动扩大化,两个大队干部从县里的“钉子”培训班里被放了回来。他们二人被折磨得不像人形,头发很长,胡子拉碴,瘦骨嶙峋,一点也没有了当干部时凶神恶煞、趾高气扬的样子,但不久就被公社领导宣布,官复原职。大约过了一年多时间,两个大队干部严重违背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规律,使出狠招,以乱搞男女关系的罪名,突然让派出所把叶宗盛抓走了。经过严刑拷打,叶宗盛也没有承认有这桩罪行,干警们又审查来审查去,终于查出叶宗盛乱搞的男女关系,其实只有一个人,还是他自己的老婆。但进了派出所,就肯定不会有好人,叶宗盛仍然以阶级异己分子的名义,被判了六十天的劳动改造,发配到唐都市北山的劳教所里吃苦受罪。放出来时,扣除在派出所审查时间,劳教的天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两个干部受训的天数。 干部们受训后继续戴上了官帽,叶宗盛也不例外,从劳教所出来,就给戴上了一顶帽子,叫做“劳教”分子,又叫做“劳改释放犯”。在那些政治运动频繁的岁月里,戴上“分子”帽子的人,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动不动就会被拉出来批斗一阵子。长此以往,苦难的岁月,把血气方刚的叶宗盛,折磨得没有了一点锐气,但心底里的怨毒从此积蓄了起来。 父亲的帽子,对叶兆楠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从小就经常受到穆姓孩子的歧视、打骂。在十几年非人的日子里,父亲叶宗盛信佛信风水,叶兆楠的妈妈却信主信上帝。贫贱夫妻百事哀,两口子经常为过日子吵吵闹闹,而且信仰的不同,也常常是吵架的导火索。虽然如此,但两个人的目标却极其一致,烧香拜佛和祷告祈求,都是为了叶兆楠赶快长大成才。 在叶兆楠十岁那年的一天,他鼻青脸肿地从学校里回到了家里,父亲并没有问他是谁打了他,只是从床底下拉出来一只木箱子,对叶兆楠说: “小楠,挨打的滋味好受不好受?” 叶兆楠“哞”的一声哭了起来。 叶宗盛打开箱子,指着里边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籍说:“孩子,要想不挨打,就要好好读书,长大当干部,出人头地。” 叶兆楠庄严地接过了这一箱子书,从此,无论再受欺负,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这一箱子书,是红卫兵破四旧时从全村识字人家里收上来的,叶宗盛在他们即将焚毁前,偷偷地藏了一些。叶兆楠回想起来,里边也没有几本有用的书籍,主要是农家历和一些政治读物,只有《封神榜》和《说岳全传》还能够读。 但这些书却是叶兆楠人生的动力。四改革开放以后,叶家才逐步摆脱了受迫害的阴影。叶兆楠的学习成绩并不十分理想,但他非常刻苦,终于,在复习一年后,考上了省里的一所财经类专科学校。叶兆楠是这个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给全村人了一次惊喜和惊讶,父亲叶宗盛才感到,他们一家在村子里真正彻底翻身。儿子被分配到市政府工作后,叶宗盛有点微驼的脊背好像直了起来,差不多回复到了年轻时心气高昂的状态,说话间在村子里就占了地方,有了权威。特别是叶兆楠当上了市委副书记的秘书以后,叶宗盛更加受到全村人的敬仰,谁家娶媳妇、嫁女儿,都要把叶宗盛请到。精神富有以后,有时往往比物质富有更有作用,多年不来往的亲戚就有了来往。市中心医院的老院长夫妇,就是从叶兆楠进了政府机关后,才恢复起来的远门子亲戚关系。热心肠的院长夫人多次给叶兆楠介绍女朋友,也就有了叶兆楠和孙丫丫的婚姻关系。 叶兆楠结婚时,在唐都市待了十几桌客,的确风光。叶宗盛仍然感到不过瘾,逼着儿子媳妇回到老家去,在村子里大操大办了一场。从此,老两口逢人便说自己娶到了一个在大医院当医生的好媳妇,并且还有海外关系,你看,我儿子不动一枪一刀,就有了宽大明亮的一套房子。 孙丫丫虽然出生在农村,可能是早已失去父爱母爱的缘故,总感到自己的公公婆婆俗不可耐。所以,常常推说工作忙,不愿意同叶兆楠回去,两代人之间就没有产生亲密的联系。甚至到了春节期间,孙丫丫宁可在医院值班,也不愿意跟叶兆楠回到那个山村里去。所以,除了新婚的那一个春节,叶兆楠和孙丫丫在家里过了一个年,再也没有回去过。对此,叶兆楠挺有意见,但拗不过孙丫丫。叶宗盛夫妇却不怎么生气,他们关心的只是儿子的前程和急于抱上孙子。一晃几年过去了,却始终没有盼到理想的结果。 在途中,叶兆楠心里不断思索,到底该不该把自己和孙丫丫离婚的消息告诉二老。最后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们为好,就让二老为儿子当上副县长一事好好地高兴高兴吧。 轿车七拐八拐,进了叶兆楠家所在的村庄时,溅上了不少泥巴。小张说,叶县长,你们家的道路真不好。 叶兆楠告诫小张,到了村里,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这个村里的干部,不仅对老百姓搜刮,对上级也敢张开血盆大口要东西。他们听说我到市委办公室工作后,就赶紧送去两壶小磨油,要我帮他们批修路的项目,我哪有这本事?他们就一度瞧不起我。要是他们听说我当副县长了,说不定又要我帮他们办些什么了。 小张说,县长大人放心,我不胡说什么就是了。 一群孩子和几只黄狗,追逐着缓缓开行的轿车,进了叶兆楠的家。正在院子里打草绳的父亲和正在喂猪的母亲揉着昏花的眼睛,见儿子进家,非常意外,因为过去儿子是从来没有自己坐着小车回来的。 叶宗盛洋溢着喜气问:“小楠,齐书记是不是也来了?” 小张抢着说:“大伯,你儿子现在当县长了,不跟齐书记了。” 叶宗盛像受到什么一击,一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叶兆楠和妈妈立刻慌了神,和小张三个人赶紧把老人搀起来,又呼又叫,揉心拍背的,折腾了好大一阵子,叶宗盛才缓过气来,口里喃喃自语:“好,好,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小张感到过意不去,脸红红地说:“叶县长,你看,你看,都怪我,本来是报喜,却把老人家吓着了。” 叶兆楠说:“小张,你别介意,没有什么,老人家是一时高兴糊涂了。” 不多一时,叶兆楠的叔叔、邻居和村支书、主任都赶来了,妹夫也骑着摩托车,把妹子和外甥带来了。叶兆楠平静地告诉大家自己要去丰阳县任职的消息,大家都很激动。一个邻居婶婶说,哟,咱村终于出大官了。叶兆楠的叔叔说,小楠,你要是坐堂断案时,可要把惊堂木拍得响一些,不然镇不住台!村主任说,去你的,你以为叶县长是坐在戏台子上啊? 村支书宣布,宗盛大伯,今天中午你们不用做叶县长的饭了,叶县长回来了,我们要拉他到村里的“穆家外餐饭庄”里好好招待招待,庆贺庆贺。叶宗盛夫妇眉开眼笑地说,好,好,你们年轻人去好好地热闹热闹吧。 于是,拉了一阵子闲话以后,一伙人簇拥着叶兆楠,来到了村里仅有的一个路边饭店里吃饭。嫩春天气,还没有苍蝇飞舞,雅间里收拾得还算干净。 坐下来,叶兆楠说,行啊,山沟里也有商品经济意识了,开起了饭店。然后问支书,这里怎么起了个“外餐饭庄”啊?支书说,就是对外营业的意思。叶兆楠说,咋还弄了两个英文字母“WC”?老板娘边抹桌子,边笑着说,县长大兄弟,这是你侄子上了初中后,出的点子,说是“外餐”的什么缩写,要加强加强什么什么的。叶兆楠笑道,嫂子,缩写可不能这么乱用,“WC”在英文里,是厕所的意思,你让我们吃饭呢,还是吃屎呀?一屋子人“哄”地笑了起来。老板娘急忙表示,听县长兄弟的指示,下午就赶紧把这两个字母擦掉。 小张说,是啊,乡里人弄啥事情,总是既讲究又不讲究的。叶县长,我们老家有一个乡亲进城,见到“太阳能”广告,怎么也想不通,只说这太阳能,太阳“能”,月亮和星星难道都是“傻把儿”了?(注:“能”字在我们这里的方言里,有聪明的意思。) 到底支书的文化水平高,也顺嘴说了一个笑话,说村东头老穆叔到集市上去,看到一个汽车修理部,上面的“汽车配件”四个字油漆剥落了一个单“人”旁,就揣摩了半天,“汽车配牛”,八成是要生小拖拉机娃娃了。所有人又是哄堂大笑。 说话间,本乡本土的家常菜,开始一个一个地端了上来。趁着开始敬酒的工夫,村支书和主任果然又提到了向上边要钱修路的话题。叶兆楠说,我去丰阳县当副县长,又不在本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支书、主任的脸寒了寒说,你当上县长了,终究要有一些办法的。叶兆楠情知躲不过去,就答应上任后,跟龟顶县抓交通的副县长沟通沟通。支书、主任听到这个承诺,非常高兴。支书说,还是自己村里出来的领导向着自己的老家。主任也说,官官相卫,我就不信,咱们龟顶县的县长不给丰阳县的叶县长面子。支书又交代村主任,回头帮叶县长家里安个电话,以后,家里有了事情,好让宗盛大伯和叶县长联系,村主任连忙答应下来。 吃过饭,叶兆楠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清醒,就给父母撇下了几百块钱,和小张离开了家。坐上车,小张说,叶县长,你们这里的手机信号不好,我也不敢说,怕他们逼你修通讯设备。可咱们出来了一大晌,没有跟机关事务管理局的领导联系,也不知市里有没有什么事情? 叶兆楠说,真是的,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急忙打开自己的手机,红光一闪一闪的,有时,也闪动一下绿光,马上就蹦出来一些短信和一堆乱码,看一看,都是李静娴发来的,就厌烦地再一次把手机关了。 正文 第四章 刘鎏觉得余乐萌这个人,当官确实是个政客,做人却是一个无赖。余乐萌经常为了名次排列顺序而小肚鸡肠,把领导与领导之间的位次看得极重。就在一次酒后,余乐萌犯了一个冒犯上级的低级错误。一有的人少年得志,有的人大器晚成,更多的人一生碌碌无为。任何人都不要为自己一事无成而感到羞愧,因为人的一生走出的道路不同,受各种因素的制约,不是你想什么就会得到什么的。新中国建立前,上海《申报》就有人在上面发表过一篇文章,谈“命运”两个字,没有迷信色彩,却很有辩证的味道。他说的大意是:“命者,主观条件;运者,客观条件,二者只有正好结合起来,一个人才能有所造就。”荒乱年间,有枪就是草头王;和平年代,你纵有满腹文韬武略,指挥千军万马的才能,也不一定派上用场。有人就打比方说,人的命运就好比做生意,算处不打算处来。要不然,“依个人打算没有穷汉”,人人都可以成为百万富翁的。 项明春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后期,新进来一个同事叫刘鎏的,就是命运不薄、捷足先登的典型。 自古至今,学而优则仕,中国文人对前途命运的企盼,总是要步入政坛,才算找到最终归宿的。你可以想想眼下,一个公务员指标,上百个大学生去争,远比球场上抢篮球发疯,正说明古风犹存。然而,尽管大学生们同为天之骄子,但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却是受社会大气候制约的。运来土生金,运去玉无光。改革开放初期,凡是有幸被选为定向培养的大学生,经过一段时间锻炼,很快就能“噌噌”地上去,自以为是真材实料,领导起人民来,绰绰有余。后来,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一闹学潮,大学生们就渐出佳境,落架凤凰不如鸡了。 刘鎏是在师范学院学习的文科专业。文科学生,整天在诗情画意和离合悲欢的文字中畅游,容易激情迸发。刘鎏就曾经认为,自己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他考上大学,进的是少年班,不到二十岁就拿到了学位证书。本来可以很快步入辉煌的,却不料事不遂愿。那一场学潮,差一点让他找不到工作。 刘鎏赶上的,正是那几年大学生分配的低潮期。上级政策强调,师范院校的学生,只能分配到学校教书。所以,刘鎏毅然决然放弃了在省城学校里能够分配到的教学工作,回到丰阳县,投奔了在县委组织部当常务副部长的远门子姑夫。 实践证明,刘鎏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当时,愿意到县级工作的本科大学生不多,刘鎏是分配到基层工作众多学生中的凤毛麟角。正好赶上县委办公室先后出去了几个同志,亟须进人,刘鎏的姑夫没有费多大劲儿,就和史长运主任达成交易,让刘鎏顺利地进入了县委办公室工作。 刘鎏一生都不能忘记,办公室老公文侯主任给他的教益。 我在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侧身官场》中交代过,刘鎏到办公室以后,第一次捉刀,写的是号召全县党员干部向因公殉职的县委办公室丁卯同志学习的县委文件。他当时很激动,因为让他写县委文件。又很感动,因为常务副主任丁卯死在办公桌前。因此文运洞开,文思泉涌,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后诵读,觉得气势磅礴,寓意深邃,不亚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真是一篇可以流传千古的美文。 在他向临时主持工作的侯主任交卷的时候,自以为是一篇花团锦簇的好文章,却被“酒马虎”侯主任不动声色地枪毙了。侯主任喝下半瓶白干,斜倚沙发,一字一句地让刘鎏记录下来的公文,竟是一篇工稳流畅、大气厚重、可以一字不改的县委文件。这才让自恃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刘鎏刮目相看,自愧弗如。从此,谦虚谨慎,渐渐入流。 可是,刘鎏在县委办公室期间,始终没有能够当上第一支笔。与他同时进去的并不漂亮的女同事曾丽,文采完全可以同他比肩。后来,当史主任调任他县,管主任到人大任职,余乐萌当上县委办主任后,刘鎏觉得有些气闷,他并不觉得余乐萌重用曾丽而不重用他,让人委屈,而是感到,这个余乐萌,当官确实是个政客,做人却是一个无赖。退休后的姑夫点化他,让他迅速离开县委办公室。就在项明春当上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时候,刘鎏出任了春水镇的镇长。 一个镇长的角色,相当于“小镇总理”。刘鎏上任后,却采取了“总理,总理,总是不理”的态度,这是因为当时的党委书记朱茂进是一个强权人物,一手遮天,当镇长还不如当一个副镇长,远不如君主立宪制的外国首相,倒像个行行礼仪、接接外交文书的以色列总统,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时年三十出头的刘鎏,已经与当年的狂傲不羁、锋芒毕露不可同日而语,表现得相当沉稳,老成持重。他从来不与书记争锋,凡事避让,让书记感到相当顺手。而且恭维起书记来,远比没有知识的人准确贴切。一时间,全县都知道春水镇的书记、镇长是一对黄金搭档。好多人不理解,这刘鎏是怎么啦,年轻轻的,这么老练成熟? 谁知这刘鎏正是胸有韬略,腹有良谋。他每次进城,总要到姑夫那里坐坐。姑夫也将他看成必定要成大器的人物,比自己不争气的两个儿子要好得多,从刘鎏身上延伸着自己的政治抱负。所以从来不慢待他,几乎每次都让老伴炒上几个小菜,与刘鎏对酌一番,边饮边谈,纵论天下。如果没有辈分差别,简直是一对忘年至交。 这老人在县委工作时,就被公认为是个老夫子,不是胸无点墨的干部。退下来后,思想并不僵化,在写字、作画之余,读了不少书,颇有心得。两个人交流最多的,自然是从政经验,往往老人家寥寥数语,就能让聪明的刘鎏如同醍醐灌顶,顿开茅塞。刘鎏韬光养晦,能够与党委书记成为黄金搭档,正是在老人的启发下形成的。 有一次,两个人又在一起对酌,竟然纵论起政治体制改革来。 老人说:“小刘,在我看来,步入政坛的走向,正在发生变化。我在县委工作多年,一直从事干部人事工作,早年的时候,组织部虽然比宣传部低半格,权力却相当大,任谁用谁,曾经一度由我这个常务副部长说了算。当年,政治标准第一,组织上安排什么就干什么,很少有人到组织部去要去闹。哪里有了空缺,只要我一句话,领导就批准了。到了后来,组织部升格了,权力反而弱化。自从加上了考核任免机制后,权力更加向上集中。在用人问题上,连部长、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也当不了家了,县委一把手说了算,组织部门纯粹成了办事机构。这就滋生出了不少弊端,在利益群体逐渐形成的当今社会,人们向往当官,跑官要官成风,谁手中有任免权,谁就是主攻对象。在这种状态下,当一把手的,很难保持清廉,官场腐败日渐严重。你说,这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倒退?” 刘鎏这些年来,听了不少老人的各种议论,但他都是有选择的。老人喜欢说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陈年往事,有很多愤世嫉俗的言论,刘鎏常常是洗耳恭听,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这时,老人这样问自己,不由得一怔,脱口而出:“当然是倒退了。” 老人说:“错了,这是历史进步了。” 刘鎏不解,被高粱小烧染红的两只眼睛盯着老人。 老人说:“枪杆子得天下,笔杆子治天下。如果没有人争相当官,这社会还有谁去治理?一个小小的生产大队,大小干部都有人争得焦头烂额的,正说明我们的国家大有希望。” 刘鎏说:“照你这么说,腐败就是有理了?” 老人呷一口酒:“不是这么说,这是历史发展不可跨越的一个阶段。人们常说,吏制腐败是最大的腐败,只是说对了一面。有些问题反过来看看,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精髓。我问你,看政绩用干部对不对?” 刘鎏说:“当然是对的。” 老人说:“你又错了,没有舞台,哪来的政绩?你纵有日天本领,也翻不了筋斗。上边用人,历来面临着两难选择,不看政绩,不知道干部的能耐;但只看政绩,又容易让浮夸成风。一个干部,只要到了台上,没有不下尽吃奶工夫,拼命耍花架子,搞政绩让上级看的。不然,就不可能有晋升的资本。” 刘鎏说:“这里边的关键是个尺度和导向问题。” 老人说:“是啊,可又有谁肯认真地去把握这个尺度和导向呢。所以超越经济发展阶段,不按经济规律办事,拔苗助长,急功近利,就成为当今的一大流弊。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仍然是这一代干部推进的,可也交了不少学费啊。” 刘鎏赞赏地说:“姑夫,你的见解相当深刻。” 老人没有理会刘鎏的恭维,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道来:“我近来看老子的哲学观点,他倡导‘无为而治’,无为才能无不为,仔细想想,不无道理。可谁在台上,能够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真正做到无为而治啊?” 刘鎏当然不关心这些,酒意上来,忍不住打个哈欠。老人说:“哦,我说多了。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吧。我认为,这种看政绩用干部的路线不会太长久了,导向不正确。中国恐怕最终要走向科举制度,当然,也不会回到历史老路上去,让有才干的人到南京贡院去科比了。但选人用人,单一的考核提拔任免的办法恐怕行不通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刘鎏突然感到精神一振,这老人家绕了半天,原来仍然是在点拨自己,就连连点头说:“明白,明白。” 老人突然意兴阑珊,也打了哈欠:“小刘啊,两条道路都可供你选择,你的路宽着呢。” 刘鎏受到了重大启迪,告辞老人出门,仿佛在黑暗中见到了一线亮光。二刘鎏因为讨厌县委办公室主任余乐萌,才离开了县委办去当镇长的。余乐萌是因为在县委办混不下去了,才下去当乡长的。 这些年来,余乐萌吉星高照,鸿运当头,从乡长到书记,从书记进常委,两三年一个台阶,副科级到副处级,几乎没有障碍,跃升得让人羡慕。 可是,好马也有失蹄之日,余乐萌只因为一个电话,前程受阻了好几个年头。 那年冬天,余乐萌接任管仲央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的时候,曾经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反复揣摩,赋诗两首,一首是: “日月新天重英才, 真金不会长久埋。 离开县委整七载, 打鼓升堂又重来。” 另一首是: “潇潇秋雨洗旧尘, 淡淡春色一时新。 姗姗来去犹未晚, 抖抖精神追风云。” 不要说余乐萌的文章让人不敢领教,他偶尔为之的诗篇也难以让人恭维。这两首小诗,可能是他长这么大,写出的为数不多的“诗”中最有诗味的两首诗了。有句老话说:“诗言志”,我们姑且不论诗的好坏,这确实是余乐萌的言志之作。就诗的含义说,不言自明,前者有“反攻倒算”的意味,后者则是“踌躇满志”。 遥想当初,查志强和项明春一同进入县委办公室以后,余乐萌和邬庆云已经成为秘书,副科级干部,偏偏丁主任分工时,分别让查志强和项明春这两个干事领导他们两个秘书。 当时,余乐萌感到前程受阻,就经常发牢骚、讲怪话、发酒疯,一直发展到编排出县委办“三大怪”,说什么“干事能把秘书带,漂亮姑娘解腰带,分机室里谈恋爱”,彻底得罪了史主任和丁主任。领导们以整风的名义,狠狠地搞了余乐萌一下子。要不是余乐萌光棍不吃眼前亏,赶紧找项明春他们几个帮助批判自己,用“苦肉计”保护了自己,结局一定很惨。领导们派他下去当了一任扶贫工作队队长后,回到县委办赋闲了几个月,下跳棋下出心得,托省城的表哥通过当时的市委书记和县委宋书记,安排到黄公庙乡当乡长,才又一步步熬上来,回到县委办公室,当上了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 试想,在一个落魄的伤心之地,竟然当上了手握重权的一号人物,比原来在他之上的人进步快,怎能不叫人生出“雪前耻,酬后志”的感慨! 在县级,县委办公室主任这个职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小,办公室主任不过是一把手的副官,干的是侍候人的角色,同时,还要领导下属一大群人,婆婆妈妈地管理机关内部的“吃喝拉撒”。说大,是因为进了常委,在全县的大政方针制定方面,比一般的副处级更能发挥重大作用,尤其是在任免干部方面,同为副处级,却比副县长们强,拥有发言权和表决权。所以,“四大家”领导排名次时,当然处于前列。余主任一上台,开始时是全县的第七号人物,排在县委书记、县长、两个副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之后,后来,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换了新人,按照论资排辈的原则,余乐萌一度升到了第五位。 曾经发生过一个有意思的插曲,在县纪委书记升格成副书记的档次时,办公室起草文件,自然要把纪委书记升几格,放在县委办公室主任前边。文稿经余乐萌审阅时,余乐萌思考了一下,把自己的名字圈起来,用一个箭头引领,又插在了纪委书记前边。文件印发出来后,纪委书记很不愉快,悄悄地拿上文件,找县委书记发牢骚。吴书记无奈地安慰纪委书记说,这办公室的人这么不懂规矩,开什么玩笑!真是县官不如现管。不要急,以后我让他们纠正过来。 在余乐萌找吴书记汇报工作后,吴书记仿佛不经意地说:“乐萌啊,这次县委办起草的文件好像有点不对头嘛。” 余乐萌佯装不解:“吴书记,有什么不对头,请您指示。” 吴书记把纪委书记画上红线的那份县委文件交给余乐萌看,余乐萌脸腾地红了,气急败坏地说:“这个曾丽是怎么搞的,连一般的常识都不懂,犯这么严重的政治错误!唉,我一次不把关,就出事儿!”于是,把板子打在了曾丽瘦瘦的屁股上。吴书记心知肚明,也没有点破,这事情就掩盖了过去。所以,你要是查一查丰阳县委的所有文件,这是余乐萌最后一次排在最高领导层的第五位,以后一直排在第六位。 尽管位置高,可也有人不懂规矩。有一次,即将退下来的常务副县长,召开了一次城建方面的联席会议,余乐萌和政府办公室秦鸣鸥主任都参加了。会议开到最后,常务副县长作总结性讲话,说这些任务是书记、县长亲自部署的,我和余主任、秦主任主抓,余主任和秦主任是我的“哼哈”二将,你们完不成任务,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听到这话,秦主任觉得脸上挺有光彩,余乐萌却心里很不痛快,脸上寒寒的,肚子里骂着,真是扯淡!你一个常务副县长,不过是“末哈喇子”常委,有什么资格说我是你的“哼哈”二将!但考虑到常务副县长年纪大了,再说在会议上没有必要纠正这种口误,就忍住没有发作。事后,这次会议的内容,余乐萌当然当成耳旁风,再也没有过问过。有人拿来这项工作的报告文稿,余乐萌重重地批示:“此件转×副县长酌处”,特别点明了常务副县长的“副”字。 可就是这个余乐萌,经常为了名次排列而小肚鸡肠,把领导与领导的层次看得极重,却在一次酒后,犯了一个冒犯上级的低级错误。 (注:查志强、曾丽、秦鸣鸥主任等均为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侧身官场》中的人物)三自古以来,官大一级压死人。“公鸡压母鸡”,上级压下级,一级压一级,同级盖同级。你要是在行政圈里混得久了,就一定深有体会。当然,在部队里,这种情况尤为突出,上级军官对下级军官“日亲骂娘”的镜头,司空见惯。你要是看到一些对大人物的回忆文章里,说“某某领导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云云,忽然产生感动的话,说你错了有点过分,说你不懂才是准确的。一个将军管不了一个士兵,才会对士兵拍肩赞许,让小人物幸福备至。真正挨在相近级别里的领导们,小官在大官面前受训、挨骂,是很正常的。上压下现象,正是各级官员急于往上爬的原因之一,可以纳入“官场动力机制”。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其实,也不一定职级相邻的上下级之间出现奴仆相欺,特殊情况下,相差数级大的领导者与被领导者之间偶尔也会发生龃龉。 县委大院里曾经传出一则趣闻,说的是在春节期间,机关放假了,领导们也稍事休息,一般没有什么大事,值夜班的同志就有些懒散。 这一天,下了大雪,外面天寒地冻,室内温度也不高。我们长江以北,黄河以南,除了宾馆,县级以下机关,是从来没有大型的取暖设施的。县委办公室值夜班的小陈,把电热器开着,让那两只红红的红外线管子,直通通地映在值班员的床上,也感受不到应有的温暖。小陈就脱衣躺下,全身放在被窝里,边看电视,边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十点多,电话铃响了,小陈急忙披衣去接,传出来吴书记的声音,说让他到大门口找一下电工,把他屋里的电路调整一下。小陈急忙起来,踏着雪,冻得够戗,跑到前院,敲了电工屋的半天门,也没有动静。一问门卫,才知道电工早已回家过年去了。小陈急急忙忙地回到值班室,准备给吴书记汇报,问一下是不是自己过去帮吴书记修理一下,电话铃又响了。对方传来“哧哧”的笑声,说你小子冻美了吧?原来这是伙计们跟小陈开的一个玩笑,模仿吴书记的声音太逼真了。 小陈气恼地与那家伙笑骂一通后,又脱衣躺下,刚刚迷迷糊糊想入睡,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小陈想,真他妈的倒霉,这时候值班还有这么多的臭电话。但也得披衣去接,又传出来吴书记的声音:“谁在值班?” 小陈不假思索地骂道:“日你姐,捣什么乱,还让不让人休息?” 对方的声音严厉:“你是谁,来我办公室一下!” 小陈这才警觉,确实是吴书记的电话,一下子吓出了一头冷汗,结结巴巴地说:“吴书记,我,我是小陈,实在对不起,我以为你回家过年去了,是谁在跟我开玩笑呢。你有什么吩咐?” 吴书记狠狠地熊了小陈一顿,这才交代让他通知几个人,明天到吴书记处商量事情。 后来,这件事儿让余乐萌知道了,在办公室全体人员会议上,专门点名批评了小陈,并且说,办公室工作无小事,领导的权威和形象,全靠我们时时刻刻精心维护,以后大家要高度警惕,决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 办公室人员无不凛然遵从这条训示,真的再也没有犯过这种错误,偏偏余乐萌自己犯了。 那是在上次县级即将改选换届前的几个月,吴书记已经调到市直一个大职能局当一把手去了,新的县委书记是原来的县长曹明祥。上上下下的干部队伍面临着重大调整,经济建设也不能停顿下来。在这个各级干部神经高度敏感的兴奋期,市委书记方灿波和各县的一把手保持着热线联系。 有一天中午,方灿波书记要不到曹明祥,可能是要同曹明祥谈一些机密内容,不方便让秘书人员代劳,就扒拉了一番全市干部的电话号码簿,找到丰阳县委办主任余乐萌的号码,打电话问问他,想了解一下曹明祥的行踪。 当时,余乐萌在宾馆正陪着市委组织部来的一个科长喝酒。这个科长牛得很,自恃自己是市委组织部里来的人,罚酒没有人有这个胆,敬酒也不肯喝。余乐萌说,计划生育实行这么多年了,你当领导的,大概不是为了优生优育,我敬的酒你一定得喝下去!边说边拿上高脚杯,自己饮了大半泡子酒,竟然没有敬出去,心里就有点生气。他的酒量本来不大,这一气就晕了。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好一阵子余乐萌才不情愿地打开接了,声音里透出极度不耐烦:“谁,干什么?” 对方威严地说:“余乐萌吗,我是方灿波。” 余乐萌酒醉人精细,心想,自己当县委办公室主任这么多年了,哪曾遇到过市委书记直接要县委办主任的事情?肯定是有人在换届期间捣乱,装作市委书记和自己开玩笑的。意念流转,脱口而出:“你要是方灿波,我就是方灿波的爹!”“啪”地就把电话关了。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市委组织部的那个科长笑得流出了眼泪。 待了一会儿,曹书记的电话打过来,声色俱厉地批评了余乐萌一通。曹书记说,方书记发火了,你们丰阳县的办公室主任,素质竟然如此低下!原来那个电话真的是方书记打过来的。 这一来,整个酒席一下子冷场了,余乐萌吓得面如死灰。等了好长一阵子,市委组织部的科长反而为了缓和气氛,回敬大家。余乐萌心想,这下彻底完了,满饮了一大杯,就要告辞。科长也不拦他,也不送他,连手也不同他拉一下,余乐萌踉踉跄跄地让司机拉回机关,闷着头睡了一大晌。 这一次县级换届改选,丰阳县的人大、政协要调整几个副职,该退下来的暂时还不能退下来,要经过一定的会议过场、法律程序。新补充的人大、政协副职,是两个乡镇党委书记和两个局委的一把手,也不需要换届前到位。只有县委、县政府的领导要内外交流,走马灯似的忙忙碌碌,走马换将。余乐萌是县委办主任,在各种迎来送往中,自然是主角,可他这个主角并没有当到底,就从那个风水宝地、四四方方的县委大院搬了出来,到县政府任职,当上了一名副县长。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他这次退下好多位次的事实,丰阳县许多干部十分清楚。很快,各种风凉闲话到处流传,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余乐萌成了市委书记的“爹”。有人尖刻地说,咱们余大主任是市委书记的“老爹”,应该清闲一点不是?当县委办公室主任太忙了,太累人了。 余乐萌的几个好友专门置了个酒场,试图劝解一下余乐萌,让他别往心里去。其中一个朋友劝得很到位。这个朋友说:“乐萌,不是我要劝你,是你不该想不开。你想想,当副县长比当主任强多了,级别并没有降低,而且直接管着职能局委,有实权,不再仰人鼻息,有什么想不开的?” 余乐萌冷冷说:“毬,啥叫有权,管人管钱才有权,管一大串子钥匙没有权。” 大家哄笑了,是啊,宾馆的楼层服务小姐,谁不是一大串子钥匙?哪个顾客让她去开门,都得赶快跑过去。 余乐萌长叹一声:“混到这一步,一点也不亏我。酒后无德,得罪了市委书记,我有什么办法?一言丧邦,宦海沉浮啊!” 正文 第五章 丰阳县的这次改选换届对高层人士的升迁去留,多数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但也有让“社会组织部长”们大跌眼镜的情况。刘鎏的姑夫说曹明祥的仕途在“羊蛋上提溜着”,不幸被言中了。吴洪勋不客气地说,你懂什么?萧书记的名字只有两个字,总笔画比我少多了,应该排在我的前边。一丰阳县这次改选换届,高层人士的升迁去留,多数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也有让“社会组织部长”们大跌眼镜的情况。 人类的社会化存在方式,决定了由个体成为群体,群体形成部落,部落酋长们争斗结果,优胜劣汰,兼并联合,形成国家雏形,进而演变成了现在的社会形态。这一系列过程,你可以从史书典籍中读到,也可以从不断披露的考古成果中,看人类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同时,还可以发现,作为构成社会的最基本元素,各色人等是如何形成“金字塔”排列,上下层结构之间是如何梯级分布的。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学术讨论的热点都是由上层决定的,各种报刊杂志上,曾经一度热烈讨论过“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创造历史”的重大命题,因为政治气候原因,几乎所有的大块文章,都倾向于“奴隶创造历史”,对“英雄史观”口诛笔伐,批判得体无完肤。可是,从史书中,记载的大都是帝王将相,很少能够找出来奴隶们业绩的佐证。反复引用的只有陈胜、吴广、李自成、洪秀全们,是奴隶们的总代表,但他们实际上也是悲剧式的英雄人物。人们潜移默化地得出的结论是,正是这些奴隶要造反,要和统治阶级对着干,才推动了历史前进,并且又造就了一大批英雄人物。这种“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式的讨论,不见得有多大意义。 社会化的存在方式,也决定了政治总是处于领先地位。伟人就教导我们,政治是统率,是灵魂。与大多数女人不同的是,大多数男人热衷于看新闻联播,就是人们关心政治的表现。政治是领导人的政治,关心政治首先要从关心领导人做起。一个领导人如果近期没有在电视上露脸儿,大家就纷纷猜测,是不是这个人出了问题?而这个领导人如果又显现在屏幕上,大家就会立刻释然,哦,原来没有出什么大事儿。 丰阳县有一批干部,不仅关心国家的大政方针,而且最热衷的是身边的政治,特别是对“四大家”领导和乡镇、局委的人事变动的研究成果,往往比正式发布早半拍。大家戏称他们是“社会组织部长”,并且没有一个是副职。吹牛和虚设干部,都是不上税的。虽然大家也在事后讥笑一些没有判断准确的猜测,这没有什么可值得羞耻的,毕竟不在其位,不当其政,所以他们仍然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然而,最高层的机密也不是他们都能够捕捉到的。政治问题,瞬息万变,曹明祥县长差一点没有能够接任县委书记的内幕,就是“社会组织部长”们所不能了解到的。 刘鎏曾经到他姑夫那里,向这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请教,很想请老人家预测一下县级高层班子的变动结果,以及对自己前途命运的影响。去了几次,都没有敢张口。老人家是组织部门出来的老干部,政治素质很高。在位时,对人事变动守口如瓶,下了野也一般不予评论。刘鎏深知他姑夫这一点,所以从来不和老人家讨论在职领导的去留。所以,这一次去时,刘鎏耍了一个小聪明,在与他姑夫云山雾罩瞎扯了一通后,仿佛不经意地说:“唉,吴书记要走了,曹县长要接任县委书记了。” 谁知他姑夫打了个响鼻,不屑一顾地说了一句:“他呀,羊蛋上提溜着呢。” 刘鎏心里一惊,急忙问为什么,他姑夫却缄其口,王顾左右而言他。 “提溜”是“吊”的意思,“羊蛋”是公羊的“睾丸”。“羊蛋上提溜着”的寓意很明显,就是不停地跟着上边摆动,在“用”和“不用”的两可之间。这种说法,显然与“社会组织部长”众口一词的“决策”不是一个腔调。刘鎏反复思索,也没有弄清姑夫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事实的确是这样,这件事儿,在最初的时候,只有吴书记心里最清楚。 老话说:“一变蝎子就蜇人。”当吴书记知道自己要离开丰阳县时,全然忘记了当年自己正准备接任县委书记时,突然“半道里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年轻的杜旺民来接任了一把手那段惨痛的经历。当市委方灿波书记征求他谁接任县委书记最合适时,吴书记略加思索说,若您听我的建议,从丰阳县事业发展的角度考虑,让曹明祥接任似乎不合适,还是请组织上重新选派吧。 方书记对吴书记的这句话有点意外,其他县的书记,为保持工作的连续性,或者保证不留后遗症,一般极力推荐县长接自己的“高茬子”,没有想到吴国栋却并不推荐曹明祥,说明二人之间有嫌隙。 于是,在这次见面谈话后,方书记叫来市委组织部长,要他把提名曹明祥接任丰阳县委书记暂时缓缓,并且透露出这是吴国栋的意思。组织部长很奇怪,怎么回事儿?年终考核时,吴国栋是竭力推荐曹明祥的呀。但组织部长没有与方书记探究其原因,照着领导指示执行就是了。 人事上的最高机密往往不是不能破译的机密。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曹明祥培植、安插在市委组织部的“眼线”,自然会通过秘密管道把信息透露给曹明祥。曹明祥猜测到这是吴国栋在给他下绊子之后,暗暗骂道,吴国栋这家伙,心真黑!老子算他妈的白配合了你几年!于是,丝毫不敢懈怠,也不敢公然与吴国栋对抗,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立刻展开全面攻势,为争夺丰阳县的第一把交椅而奋斗。 在用人问题上,下级一把手对上级一把手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这张底牌非常强硬。懂行的干部们常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领导说了算。得罪谁也千万不能得罪一把手,惹一把手恼了,没有好果子吃。别看吴书记和曹县长同为党政一把手,同为一个级别,但党是管干部的,关键时候县长的命运实际要让书记当些家。方书记就是因为吴国栋不推荐曹明祥,心里一直摇摆着,这种摇摆的客观表现,就是刘鎏的姑夫说的,曹明祥的官运“在羊蛋上提溜着”。 别看曹明祥厌烦透了自己的黄脸老婆,平时最喜欢和县里局委的几个漂亮女副职谑浪调笑,甚至是否与某人有一腿也未可知,可这次却得到了老婆的助力。老婆娘家有一个表侄,在更高层的那一级组织部门任职,虽然年纪不大,道行却不小,他跟方书记一个电话,就把曹明祥从“羊蛋”上撸了下来。 通过这一神秘的电话,方书记该怎么决策就怎么决策,这是吴国栋左右不了的。反过来,又给吴国栋了一个好大的面子。曹明祥不管心里如何仇视,表面上仍然要感谢吴书记的举荐之恩,吴国栋含含糊糊地就应了下来,二人甚是相得益彰。在交接宴会上,曹明祥恭恭敬敬地敬吴书记三大杯酒,吴国栋照样不乏有晕乎乎的感觉。 因为吴国栋到市里任职的单位对县里影响不大,曹明祥在吴国栋走后,一般从来不去拜会这个曾经是顶头上司的老同事。连吴国栋安排的酒场,必要时,为体现老友一往情深,敦请曹明祥这一方诸侯参加,曹明祥能推就推,以各种理由搪塞。吴国栋当然知道船在哪里湾着,两个人渐渐地断了来往,这是后话。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吴书记从竭力举荐到突然变卦?让好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也是一个叫曹明祥弄了好长时间才解开的秘密。二在丰阳县委机关大院以及人大、政府、政协领导和各乡镇、局委这一批人中,凡是能够接触到上层的干部,都知道吴国栋书记的城府很深。等到这次改选换届前,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领导层中,藏龙卧虎,比吴书记城府更深的还大有人在。这人就是当时的县委专职第二副书记郗应松。 曹明祥这个人,在当上县委书记一年后才渐渐明白,他之所以不被吴国栋推荐,吃亏竟然是吃在他认为帮自己接任县委书记,出力最大的郗应松身上。 郗应松调入丰阳县任第二专职副书记之前,曾经有一番特殊的经历。他早年在市里工作,是新闻宣传战线上的一把好手,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和洞察力。选派他下县任职后,郗应松首先在另一个县做过县委宣传部长,后在那个县被调整为常务副县长,仕途上属于平稳上升的类型。 郗应松的最大长处就是自谦,从来不显山露水。但他在捕捉政治信号方面,鼻子比嗅觉灵敏的警犬或者猎犬还灵。经常自诩为判断人事变动方面的高人,从中央到省、市三级,历次调整领导人,基本上没有超出过他的分析。 时任丰阳县委宣传部长的訾同亮,是和郗应松从同一个县调进来的,在这之前,訾同亮是那个县的乡镇党委书记。由于年轻一些,当别人升了副处级,一般留在本县当人大或者政协领导时,他主动要求去外县工作,竟然进了常委,当上了宣传部长。郗应松是他的老领导,又是宣传部长出身,訾同亮对郗应松非常尊重,言听计从,私下里常常称郗书记为“老师”。老师教给他的第一招,就是在县里的新闻报道上,要突出宣传吴书记,其他人尽量不予宣传。另外告诫他,两人虽然同属宣传战线,同在一个县工作过,但千万别让人感到过往甚密,以免给人拉帮结派的感觉。这些,訾同亮当然心领神会。 在政界,有不少人喜欢看本地的新闻节目,这是因为他能够上镜头。有一些领导,常常为镜头上多出几秒或少出几秒,正面或侧面,是远景还是特写,而打电话大闹电视台领导,让电视台领导责怪编导,吴国栋也不例外。 在丰阳县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吴书记有个习惯,总在晚上要看一看本县电视台的新闻报道。由于吴书记的工作相当忙,往往忙到晚上将近十点钟以后,才有暇打开电视。所以,凡是知道这一情况的干部,都不肯占用吴书记过多的时间,不到晚上十点钟,赶紧起身告辞。这是因为,丰阳县的本地新闻节目,准时在十点钟开始。 县里的《晚十点播报》节目正是在郗应松授意下安排的。开始是插播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之前。郗应松书记经过一段认真观察,揣摩透了,特意交代訾同亮,让他安排县电视台把地方新闻节目不仅继续插播,而且要另加一段时间。于是,丰阳县的本县新闻,不仅抢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前播出,而且在夜里十点钟,再来一段完整的。反正不管老百姓看不看,首先要保证县委书记看。 在丰阳县上上下下形成的宣传体系中,大家心照不宣地把郗书记的意图贯彻落实得非常好。十分钟的本县新闻节目,吴书记铁定的第一号,占用时间必在两分钟以上。曹县长的镜头偶尔为之,其他副职,不管是副书记、常委或者副县长,一律一闪而过。约定俗成,见多不怪,个中的烦琐,不再一一列举。 人们公认,曹县长与吴书记,是一对团结奋进的好搭档。镜头里流转的,主要是吴书记的高大形象。党政两个一把手同上镜头时,曹县长的配角地位也能让县里的录像员惟妙惟肖地处理得恰如其分。 几年下来,吴书记对此非常满意,也对曹县长以及宣传战线非常满意。所以,临换届改选前的最后一次年终考核,吴书记是推荐曹明祥继任的,并且在考核组最终和县委书记交换考核结果时,特别强调了这一点。曹明祥知道这一结果后,心里十分感动,觉得尽管吴国栋这人深不可测,但对自己确实是有知遇之恩的。甚至想,跟着这样的人干活,就是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 正是过罢春节后,这情况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郗应松通过各种渠道加上自己的分析,知道吴国栋在丰阳县不会太久了,而曹明祥继任县委书记的可能性非常大,就赶快授意訾同亮,着手树立曹明祥的形象。于是,县电视台的编导产生了适度倾斜。爱看本县新闻的吴国栋书记很快意识到这种变化,开始警觉起来,看来这个曹明祥迫不及待了,原来的一切配合可能都是假象,差一点蒙蔽了自己。要在以前,吴书记可能要从某个侧面敲打敲打宣传部门,但这一回却隐忍不发,装作一点也不知道,就让曹明祥表现去吧。 当一些善于逢迎上司的基层领导,到曹县长处奉承时,话题中自然要说起电视新闻,还夸奖县电视台的编导灵性,知道曹县长要当曹书记了,把曹县长的形象塑造得非常丰满,大家都在盼望你接任县委书记呢。听到这些话,曹明祥批评他们不要胡说八道,但心里是美滋滋的,很有点飘飘然的感觉。后来,说的人多了,也就不再正颜厉色地纠正了,随他们说去,并且开始物色自己得意的下属。同时觉得,早一点宣传自己没有坏处,有利于顺理成章地接过最高领导权。从这个意义上讲,曹明祥甚至有点感激郗应松和訾同亮。 刘鎏的姑夫也是喜欢看本县新闻的人,只有他的政治嗅觉灵敏,捕捉到了对曹明祥不利的信号,他看得出来,曹明祥的仕途在“羊蛋上提溜着”,竟然不幸被言中了,搞得换届改选前的几个月里,曹明祥左冲右突,精神异常疲惫。三吴书记没有离开丰阳县时,县长曹明祥虽然也是县委副书记,但那只是一个名义,专职副书记有两个。第一副书记是萧干,也就是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有这一职位的存在,组织部长汇报工作时,就一般不能越级直接捅到县委书记那里。好在萧书记是个厚道人,从来不计较组织部长是否一竿子捅到顶,直接对县委书记汇报。因为县里的人事变动大权,的确是书记一人掌握的,自己作为高级幕僚,只在必要时当好参谋就行了,犯不着与下级为争名夺利而争风吃醋。但在对待郗应松的态度上,觉得自己是排在前边的,说话时不自觉地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意味。郗应松的城府深,当然从来不与萧干计较。 县里总是有一些好事的人,经常编排出各种流言和顺口溜儿,找主要领导人的毛病。其中流传甚广的一条是,“县委的工作怎么样?稀(郗)松平常,全县的经济为何上不去?小(萧)干大难”。这些人为了讽刺和挖苦吴书记和曹县长,竟然别出心裁,把两个副书记的姓名嵌了进去。 不管社会上怎么议论,萧书记确实是埋头工作的好领导。大家都认为萧干厚道,有些心里话喜欢到萧干那里唠叨唠叨,萧干对所有找他的干部,都能够容纳进去,既不会伤君,也不会害民。 但是,厚道人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儿。抓组织工作,对各个领导的排名先后最为敏感。当然,也不只是抓组织工作特别敏感,所有在职干部,没有人不敏感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官场敏感性,潜移默化地促进了抓组织工作领导的更加敏感。萧干由于在这一方面特别敏感,就曾经做过更改姓氏的事情。 上次换届改选时,萧干主持召开党代会的事务,是大会秘书长的角色,处理选票时,按姓氏笔画为序,“萧”字比“郗”字笔画多,自己和郗应松就得调换位置,排在了后边。况且选定的那个差额候选人姓王,就把自己的名字甩到了最后边。当选自然没有问题,但自己毕竟是初来乍到,说不定哪一个瞎眼的代表,自上而下胡乱画圈儿,就会影响自己的得票率,连郗应松都不如,影响自己的形象和心情。 看到萧干拿着选票的清样长久不语,组织部长吴洪勋马上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他建议说,萧书记,你们姓萧的,现在谁还写这种繁体呀,应该写成“肖”,生肖的“肖”才对哩。萧干颔首不语了一阵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就按你说的办吧。选票的正式文本印出来后,萧干的名次跃到了前几位。打那以后,萧干在文件上签字,一律不再用刚到丰阳县签写的花里胡哨的“萧”字,改成了比较简单的“肖”字。吴洪勋很谦虚谨慎,“肖”字与“吴”字,都是七画,为了让萧干满意,专门把自己的名字勾到了萧干后边。组织科科长提出疑义说,吴部长,按笔画,横竖撇点捺,你的名字应该排在萧书记前边。吴洪勋不客气地说,你懂什么?萧书记的名字只有两个字,总笔画比我少多了,应该排在我的前边。把组织科科长弄了个倒咽气。 萧干过五关斩六将,熬到今天这个常务位置实属不易。但他并非没有追求,他也为吴书记走后,按照论资排辈的原则,自己有可能在曹明祥接任书记后接任县长而苦心经营。 这一年过罢春节,吴书记单独向各位常委通报了考核情况,萧干得知自己的得票率很高,更加坚定了接县长的信心和决心。吴书记对他勉励有加,萧干感到那光明的前程触手可及了。 毕竟是曹明祥组阁,市委方书记在定下曹明祥接任县委书记的决策后,曾经征求过曹明祥对班子的搭配意见,问一问让萧干当县长是否合适。当时曹明祥根本没有意识到,在他向县委书记挺进时,郗应松帮了倒忙,所以心中早有定见,认为这个萧干与吴国栋走得太近,难以配合自己,而自己能够当上书记,郗应松倒是很有远见卓识,并且立下了汗马功劳。于是,就对方书记建议说,我看还是郗应松比较合适,这个人当过常务副县长,有抓经济工作的经验。老萧这个人嘛,虽然本质很好,人缘不错,可是缺乏开拓精神,还是动到其他位置比较合适。 曹明祥的这条建议比吴国栋的建议起作用。组织上也没有亏待萧干,把他提升为正处级,调到市里环保局当常务副局长,终究没有脱离常务的职位,免得排在最后,连一顿酒席都安排不了活受罪。郗应松接任丰阳县的县长,这正是让“社会组织部长”们大跌眼镜之处。大家纷纷议论说,真是想不到,一向低调做人做事的郗应松一点也不稀松,不争是争,争是不争,轻而易举地夺下了县长的宝座。 人们同时猜测到,那一次余乐萌要当方书记“爹”的电话,有可能正是方书记和曹书记要敲定这件事儿的电话。 正文 第六章 范秘书长设想欢送宴会座次排列的矛盾,竟然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叶兆楠听说过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个小小的人民公社,有四轮“红太阳”,不料却是李静娴父亲的经历。一市委范秘书长为三个下基层的同志举行了欢送宴会。 一开始,范秘书长不打算搞这项活动,因为在过去没有过先例,眼下又没有这个必要。但在这次调整干部的过程中,集体谈话和分别谈话后,不要说组、宣、检三家的领导分别把调整下去的部下们请到宾馆里集体聚餐,就连方灿波书记也在百忙中,特意安排范秘书长把放任的几个新县委书记和新上任的局委头头集中起来,搞了一次茶话酒会。 市委书记召集这样的活动,人能够到得最快最齐,这是不言而喻的,可就在入席前,范秘书长在安排座次上曾经犯难。范秘书长想,虽然可以把县区的和市直的同志分属方书记两边,但谁在先谁在后却是没法定位的。官场上的序列编排是十分敏感的课题,坐的位置不对,直接影响情绪,不要说参加的同志心里不高兴,说不定方书记也会挑眼。你想,都是县委书记,都是局委一把手,你让谁离方书记近些远些都会有意见,不像有一些活动,可以在各自的面前摆一个牌子,这一次,摆牌子似乎不合适。不摆牌子,就会呈现无序状态。朝堂之上,等级森严,最高领导人到位,下属应该按部就班,恭敬肃立,不可大声喧哗,最怕拉拉扯扯的不像样子。 其实,范秘书长过于心细了,到了现场,毕竟是酒场,相对宽松,人们没有必要垂手而立,庄严肃穆。范秘书长设想中的矛盾,竟然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方书记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以后,似乎看出了范秘书长的难处,大手一挥,风趣幽默地说,按照国际惯例,各国一律平等,大圆桌子,不分上下,可以随意坐,大家随意坐!还没有等范秘书长具体交代,市直的同志自动让着县区的同志。一张半亩地大的圆桌子,靠方书记的上半球是县区的同志,靠自己这半球的是市直的同志,而且具体座位也不用安排,大家略一谦让,基本上是按照年龄大小依次入位,偶尔也有一些小错位,但谁也没有拿出身份证亮一亮,更不可能让算卦先生排排谁的生辰八字。 宾主坐好后,范秘书长定下心来,一边示意一秘的办事人员组织宾馆小姐上菜,交代他们服务好这个高规格的宴席,一边想,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了。这批人是多么高的素质,估计入席前,他们已经把自己能够坐在哪个位置揣摩好了。在这种场合下,即使有人急于贴近方书记,也不会失态到浅薄地争宠献媚的。看来,酒场不仅如战场,也如会场啊。 事后,除了军分区的没有搞这项活动外,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的主要领导们,也都照此办理了一遍儿。分管机关事务工作的副秘书长汇报说,他们都很自觉,在招待标准上,都比市委搞得低了一些。并且小心翼翼地征求范秘书长的意见,是不是把这次安排下基层的同志也搞一个小聚会? 范秘书长一愣:“唔,有这个必要?” 副秘书长说:“现在大家都注重联络感情了,我们也没有必要太拘泥不是?再说,我们办公室这次下去了五个同志,不仅比其他部委多了一些,还是历史最高水平,应该给他们饯饯行,庆贺庆贺。对留在机关里继续工作的同志,也会起到鼓舞作用的。” 范秘书长沉吟一下说:“好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副秘书长知道,只要有了这一回,就会成为定例的。就连连点头说:“行,行,我下去准备,以你能够抽出时间参加为准。” 地点就定在唐都宾馆的二号宴会厅,一张桌子可以坐下十五六个人,多三五个人也没有关系,反正有的是备用椅子。 几个秘书长当然居于上首位置,叶兆楠等五个下去任职的同志按照各自分配到的官衔,坐在秘书长们下边。一秘、二秘和信息科、综合科的正科长参加,机关事务管理局没有下派任职的人员,但局长成了副主陪,忙上忙下的,不得安生。 叶兆楠跟随齐书记,是这个宾馆的常客,也是这个宴会厅的常客。坐在这个装饰豪华、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叶兆楠第一次有异样的感觉。自从他当上齐书记随员后,当然是经常出入这里的,但只顾上服务,从来没有找什么感觉。这一次却不一样,他是以另一种身份参加的,成了被服务的对象。但从此以后,基本上要与这个宴会厅告别了,心里突然泛出一阵怅惘。自己在小学毕业时,搬起家里带去的小凳子,扬长而去,没有什么感觉;初中毕业时,就开始留恋那个班集体;高中毕业时,这种依依惜别的感情更加强烈,跟老师、跟同学、跟学校抹了几把眼泪,还有个别的男女同学相拥而泣,产生过美妙的初恋;大专毕业时,虽然同样激情澎湃,感慨万千,但没有把眼泪掉下来。这次要下去任职了,并不是与上司和同事有什么离别之情,而是觉得再也回复不到这个位置上了。 虽然大家都是熟人,虽然一向严肃的范秘书长谈笑风生,和蔼可亲,但下去的几个同志在秘书长们跟前,竟然呈现出少有的拘谨。拘谨归拘谨,既然是祝贺,就没有必要装蒜,能够喝一点的又不得不喝。在这几年中,叶兆楠没有少代替齐书记饮酒,酒量当然要大一些,这种自信让他稍微吃亏,大家给他倒酒就比别的多一些。方书记的秘书从来不饮酒,今晚却表现良好,喝得最多,又挥洒自如。 轮番敬酒后,下去的同志又要回敬领导们的栽培。方书记的秘书大包大揽,异常豪爽地说,欢迎领导和同志们经常去看他,自己肯定要倾尽全力,招待好“娘家弟兄们”。这家伙一扫原来斯文儒雅的模样,就像一个水泊梁山的绿林好汉。 叶兆楠作为第二号嘉宾,立身起来时,已经有点支撑不下去的感觉。刚刚轮到要敬那个抓机关事务的副秘书长时,腰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叶兆楠知道这又是李静娴打来的,表情有点尴尬。副秘书长大度地说,看看,你小子还没有下去,老婆就开始追踪了,你去接,你去接。叶兆楠放下酒瓶,按了一下关闭键,坚持把一桌子人的酒敬完,才匆匆忙忙地跑到卫生间里去。 电话并不是李静娴打来的,是一个未知号码。叶兆楠想,八成又是丰阳县的哪一路神仙联络感情,邀请喝酒的,就不去理会,掏出家伙开始小便。酒这种东西乱性,本来叶兆楠坚持不与李静娴联络,这一时,却对李静娴想得厉害,忍不住用一只手拨出了李静娴的号码。 手机还没有发出“嘟——”音,李静娴就接听了:“叶哥,我一直等着你呢。”又“扑哧”一笑问:“你在撒尿吧——” 话音里并没有挑逗意味,叶兆楠却忽地膨大了,声音颤颤地:“你等着我,散场后我马上过去。” 李静娴没有回话,“呜”的一声,好像哭了,叶兆楠没有再说什么,合上了手机。二叶兆楠这次到李静娴的住处,一点也不避讳“咚咚”地直接上了三楼。走到二楼时,擦肩而过了一对男女,谁也没有吭声。要在平时,叶兆楠可能会吓一跳,但这时仗着酒胆,没有任何顾忌。 一般说来,凡是偷情的男女,没有不怕人撞见的。其实,除非操心办他们难堪的人,才专门来捉奸外,一般没有多少好事的人,管他们这些扯淡闲事儿,你管这事儿干什么?看见只当没看见。当然,若是让女人们看见了,可能多一些话题,在背地里嘀嘀咕咕,风生水起。叶兆楠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李静娴是个未婚的女子,两个人的交往再正常不过,你能挡着谁谈恋爱? 在理智上,叶兆楠虽然和孙丫丫离婚了,却仍然对这个前妻放不下,觉得对不起她。同时,和李静娴的感情,是一种露水状态,没有一丝和李静娴结婚的打算。所以,在宣布他去丰阳县任职的这一段时间内,叶兆楠干脆疏远李静娴,唯恐惹上了自己。可这一时,酒胆、色胆和贼胆混合在一起,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赶紧去和李静娴亲热一番。 两个人见了面,李静娴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电话里那种急切的心情,叶兆楠几次想扑上去,抱着李静娴亲热,都被李静娴巧妙地躲开了。闹得叶兆楠欲进不能,欲罢不忍。 李静娴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个租赁人家房子的单身男女,日子肯定是得过且过,所添置的家具十分简约。李静娴让叶兆楠坐在单人床边上,给他倒了一杯浓茶,丢下叶兆楠,就自顾自地到公用卫生间去洗涮。 叶兆楠无聊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发现原来光光的墙壁上,用透明胶纸粘上了十几幅叶兆楠的照片。这是李静娴利用工作之便,拍下来,特意放大的。李静娴不愧为专门学过摄影的人,这些照片的取景、用光、选角度,都处理得十分精心,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叶兆楠看上去,这些照片上的自己的确帅气,让坐在床边上的醉猫叶兆楠自愧不如。又想到,李静娴这么地深爱自己,不由得心里泛起一阵感动。 感动归感动,叶兆楠对李静娴今晚的表现却感到不解。上一次,李静娴热情如火,这一次却表情冷淡。既然知道自己要来,为什么不及早做好准备,放下一杯茶就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赶紧过来!叶兆楠焦躁地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只听到哗啦哗啦的洗涮声音。 等让叶兆楠孤独地等待得近乎不耐烦了,李静娴才来到叶兆楠的身边坐下。 叶兆楠懊恼地说:“你这是怎么啦,说是想我,我来了又待理不理的?” 李静娴幽幽地说:“叶哥,你真的想我吗?” 叶兆楠说:“要不想,为什么来了?” 李静娴问:“那,这一段时间,你为什么不回我的电话,也很少给我发短信?” 叶兆楠哑口无言,他仍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同孙丫丫离婚的事实,至少不想让李静娴知道这件事儿。 李静娴愤愤地说:“我并没有逼你娶我,没有破坏你的家庭,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八成是你当上县长了,瞧不起我了。鲁迅说过,人一阔,脸就变,我怎么爱上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人!” 叶兆楠矢口否认:“哪里的话?我这一段确实太忙了,各种应酬太多,心情也不太好,就惹你生气了。” 李静娴说:“都下去任职了,这是大好事儿,怎么会心情不好呢?” 叶兆楠说:“跟你说不清楚,反正我今晚要你!”说着,就开始粗暴地撕扯李静娴的衣服,李静娴不让,拨开他的手说,还没有好好地说话呢。叶兆楠说,说什么废话,抓紧来吧,良宵一刻值千金。就这样,一个急扯白脸,一个半推半就,没有多少工夫,就滚作一团。 事毕,叶兆楠酒意上涌,再加上疲乏,昏昏欲睡。李静娴躺在叶兆楠的怀里,心潮起伏,全无睡意。她深深地爱上了叶兆楠,却知道最终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想着想着,就狠狠地在叶兆楠的胸前咬了一口,叶兆楠一痛,就睡不着了,推开李静娴:“娴,你这是怎么啦?” 李静娴嘤嘤地抽泣起来,哽哽咽咽地说:“叶哥,我这是怎么啦?是想你念你爱你恨你,既得不到你,又怕失去你。” 叶兆楠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差一点冲动地说出自己已经解脱了,忍了忍,到底没有出口,只安慰李静娴说:“你不用怕,你不会失去我的,我们既然有了这层关系,我就要对你负责。”说着,一个劲儿地亲吻李静娴流泪的眼睛。李静娴在叶兆楠的抚慰下,终于平静下来。 李静娴说:“叶哥,从你宣布下去任职的那一天起,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爸爸。” 叶兆楠奇怪地想,我下去任职与你爸爸有什么关系?就不解地问:“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李静娴说:“我爸已经退休了,是一个老乡镇干部,当过公社党委书记,却一天也没有掌过权。哪像你,一下去就重权在握了。” 叶兆楠有点奇怪:“既然当过公社书记,为什么没有掌权?” 李静娴有点兴奋,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他们那一代人,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我爸爸常常说起他在那个公社当党委书记的那段往事。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公社当一般干部,等到当上了书记时,正好赶上各派大联合,造反派和保守派不停地打派仗,争权夺利。县革委宣布我爸当公社书记后,只有三天时间,还没有发号施令,上边就提拔当地的一个造反派,任命为党委第一书记。有了第一书记,我爸当的书记就不当家了,并且天天让第一书记组织造反派批斗。谁知没有多久,上边又派来一个书记,称为‘管总书记’,第一书记和我爸这个书记要听人家的。虽然降到了第三位,但我爸的日子好过了一些,第一书记掉转矛头,带领着革命造反队伍专心和管总书记对着干,把公社里闹得乌烟瘴气。没有办法,上边又派来了一个书记,叫‘全面书记’,并且宣布为第一把手。这人比较能干,抓着毛病扳倒了第一书记的几个爪牙,调停得不错,公社里有四个书记,反而稳定了一阵子。” 叶兆楠也听说过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曾经有过这样的怪事儿,说的是一个小小的人民公社,有四轮“红太阳”,但不料却是李静娴父亲经历的,觉得真是世界太小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自己正在陪着那四个书记中的一个书记的女儿睡觉,就和李静娴笑闹了一气。 李静娴说:“叶哥,你下去当副县长,是管这些乡镇党委书记的,可不要再出这种怪现象了。” 叶兆楠说:“这你就不懂了,副县长只有事权,没有人权……”一句话没有说完,一个大呵欠上来,立刻发出了“嘘嘘”的酣声。三次日清早,叶兆楠醒来,看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李静娴出神。李静娴黑油油的秀发散乱,像一汪小瀑布搭在枕头上,苹果似的脸蛋儿,秀丽端庄,嘴唇边上有一个小雀斑分外惹眼,又分外俏皮,两只眼睛闭着,似睡不睡的,只有鼻翼轻微抽动,酣酣地出气,好一幅海棠春睡图。叶兆楠情不自禁地吻吻李静娴的额头,李静娴受到惊动,回吻了叶兆楠嘴唇一下,仍然没有醒来,慵懒娇媚。正在这时,李静娴放在枕边的红色小手机炸耳地响了起来,把叶兆楠吓了一跳,李静娴马上清醒,伸手按了手机一个键,把歌声关掉,歉意地说,被窝里太舒服了,我每天早上都不想起床,只好靠它把我唤醒。叶兆楠这才明白,原来是李静娴设下的定时呼叫。就说,我还以为谁打你的电话呢。 李静娴睡意顿消,问叶兆楠:“叶哥,你今天为什么不像那一次,天不明就急着要走了?” 叶兆楠说:“不急,不急。今天是周末,你没有事情,我要好好地陪陪你。” 李静娴欣喜非常,热烈地亲吻了叶兆楠,紧紧地搂抱着他说:“那我今天可要全部拥有你了。” 肌肤相亲,叶兆楠再一次发动起来,翻身跨在了李静娴身上,李静娴却把他推开说:“叶哥,不行,不能要了,来不及了,刘市长今天要视察几家企业,台里安排我去采访。” 叶兆楠奇怪地说:“你跟的是齐书记,齐书记走了,你应该没有任务嘛。” 李静娴兴奋地说:“嗨,忘了告诉你,前几天,麦云云找到台长,说自己已经怀孕几个月了,不敢再跟着刘市长东跑西颠了。据说,那天麦云云哭得泪人一般,说自己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岗位,可就是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采取着安全措施。她婆婆指桑骂槐地说家里的母鸡不会下蛋,爱人也说,再不生孩子就要离婚,没有办法才停药摘环什么的。台长说,是啊,再让你奔波,就显得我这个台长不人道了,应当体现人文关怀啊。正好齐书记离开了唐都市,就让我顶了这个缺儿。” 叶兆楠抑郁地说:“哦,跟市长可能比跟齐书记更加辛苦些。” 李静娴说:“不怕,好不容易来了个自然减员,机会难得。虽然没有你从一个秘书当上副县长光彩,一下子从跟四把手变为跟二把手,总算是有所进步嘛。” 李静娴冒着寒冷,勇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咝咝哈哈”地穿着衣服说:“叶哥,你不知道,自从台长安排我接这个茬儿,麦云云见了我,直翻白眼,待理不理的,你说,是她自己不争气,这能怪我吗?” 叶兆楠说:“按说你只是换了跟的对象,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但见你这么高兴,我就祝贺你了。”说着,也要起身穿衣服,李静娴把他按下说:“你不要起来,我给你做点吃的!” 李静娴跳下床去,从床底下的纸盒子里摸出四五个鸡蛋,打开液化气灶,很快,变戏法似的,把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给叶兆楠端了过来。 叶兆楠披上衣服,要接过来自己吃,李静娴说什么也不让,用调羹一个一个地舀起来,吹一吹,像哄小孩子一样,送在叶兆楠的口中。叶兆楠在孙丫丫那里,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一片温情把心里的坚冰缓缓地融化开来。心想,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夫妻感情。 侍候叶兆楠吃下,李静娴又按着叶兆楠说:“叶哥,你昨晚那么英勇,实在辛苦了,不要管我,闭上眼睛,好好休息。”说完,又跳下床去,打来半盆冷水,稍微加了一点开水,刷牙后认真地梳洗,用的工夫比叶兆楠每天随便擦把几下不知要慢多少倍。然后,又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盒子,取出杂七杂八的化妆品,对着墙上的镜子,一丝不苟,精心地武装自己。等李静娴的功课做够一遍儿,果然人工战胜天然,鹅蛋脸儿白中透红,水蜜桃一样。那只雀斑无影无踪,眼睛也水灵灵的,顾盼有神,让叶兆楠看呆了。 李静娴伏在叶兆楠身边,用脸颊贴着叶兆楠的脸颊,吹气如兰说:“叶哥,我好看吗?” 叶兆楠赞叹说:“娴,你真的好看,好看极了。” 李静娴幽幽地说:“台里也有化妆师,那是专门给主持人安排的,我们这些记者享受不到,只好自己鼓捣鼓捣。而且化妆师不过是给主持人吹吹发型,抹抹唇膏,真正想化好,还得靠自己。算了,叶哥,不亲你了,免得弄坏了口红。赶紧得上班去,我走了。” 叶兆楠关切地说:“不吃点东西再走?” 李静娴眼睛红红地说:“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我早上一直是不吃东西的,要保持一副魔鬼身材呀。”说完,穿上风衣,又在叶兆楠的身上伏了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掩门而去。 叶兆楠在李静娴走后,没有了一丝睡意,静静地躺在床上想心事。 叶兆楠感到,李静娴这个小丫头,把一切都献给了自己,的确不应该这么冷淡她。反正自己已经离婚,没有理由不和她结合。特别是这女孩子对待自己风情万种,激情如火,柔情似水,更是叶兆楠从来没有体会到的,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和情爱。可是一想到李静娴要保持自己美妙的身材,这与生孩子是背道而驰的,叶兆楠又有些泄气。他和孙丫丫一直是有花无果,让父母操了不少心,没有少抱怨自己,若是再结一次婚,仍然养不了一个娃娃,岂不更令父母失望?再说,想一想这些女记者在领导们面前发嗲的镜头,叶兆楠不禁有些吃了苍蝇一样不舒服,李静娴难保也是这种类型。想着想着,头有点疼了起来,浑身发冷,鼻腔里蹿火,恐怕是昨晚自己过于癫狂,张风受寒,弄得感冒发烧了。 叶兆楠忽然想起,昨晚有一个未接电话,就打开手机,一看是一个固定电话号码,好像是自己家里那个县的,该有什么事儿呢,就拨了过去,响了几声后,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小楠呀?我不会说,叫你爹来接!”说完,把电话压上了。 叶兆楠知道,自己家里的村干部说到办到,已经把电话给装上了,又觉得好笑,母亲连电话都不会接,竟然压下就走了,于是又回拨了过去。 父亲告诉他:“家里的电话大队给安好了。昨天晚上,支书来家里,给你打电话,没有打通。他让我告诉你,家里的事情别让你操心,好好干,往县委书记、市里领导上奔,为全村人争光。” 叶兆楠糊弄了父亲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心里说,往县委书记、市里领导上奔,容易吗?那太遥远了,自己尚且不敢做这个梦,他们这么胆大,说起来,像吹糖人似的,让他们做梦去吧。 叶兆楠又想,和孙丫丫离婚的事情,还没有告诉父母,本来想在自己上任以后再告诉他们不迟,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早一点晚一点都是那么一回事儿。现在,家里装上了电话,有条件了,应该说一说。可该怎么开口呢?不由得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疼,就爬起来,齉着鼻子,自己对自己说:“不好,得赶快输液去!” 正文 第七章 人代会开过,八个副县长没有一个落选的。秦主任离当上副县长只有一步之遥。没有提拔上去,并不全是因为一头白发显得苍老,而是关键时候有人给他上了烂药。一叶兆楠上任时,离县里换届改选还有三个多月。他到任后,因为政府大院正在开始修建新办公大楼,房子暂时调整不开,只得住在丰阳宾馆。大约过了一个月时间,才被安排在县政府院子里办公。 住宾馆固然舒服,但总给人的感觉是没有进入状态,有点“异乡不知身是客”的味道。并且除了司机小孟开着那辆外表光鲜、实际老朽了的2000型桑塔纳接送他到县委、县政府参加一些会议外,连个随员都没有配备。他多次想对郗县长说说,带个人陪自己到各乡镇走走,都没法张口。叶兆楠不时地泛起一些焦躁,因为自己必须赶紧下去同乡镇、局委的头头们交流感情,免得到了换届改选的时候,大家还不熟悉他的面孔。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政府办秦主任得了肝癌,去省城做肝切除手术,还没有回来,政府办一时间群龙无首。办公室现有的人员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儿,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不敢擅自作主,为新来的叶县长配备秘书。 丰阳宾馆的前身是县委招待所,十年前,宋维山书记在任时,搞了一次改扩建,才成为现在的这种规模。 当时,“四大家”领导多数人反对大兴土木,修建楼堂馆所。宋书记顶着压力,以“筑巢引凤”、加大改革开放力度的名义,拍板定案,才开始动工。客房大楼和餐厅大楼,都是由当时雄踞建筑业全县之首的县一建公司,通过议标承建的。之所以没有招标,用议标方式,是因为县财政拿不出多少钱来,宋书记压着银行给一建公司贷款,并承诺工程完成后,提拔一建公司经理当城建局的副局长,这工程才拖拖拉拉用了将近一年所谓的“深圳速度”完成了。 一建公司垫付的资金数额巨大,一下子把自己拖垮了。那个经理在工程完成后,以为可以官升一级,一屁股屎有人擦,把公司的亏损根本不放在心上,可宋书记却迟迟没有提拔他。城建局长因为他依仗宋书记的势力,过于狂傲,上交管理费还没有小企业及时,从来不看好他。外部环境恶劣,内部狼烟四起,弄得怨声载道。 正当经理仍然抱有升官的希望时,宋书记拍拍屁股去省城上任,把经理像一条被诱饵钓上来的鱼,甩在了旱地里,还没有被气死,只张着嘴巴喘气。从那以后,经理成了“专职要账人员”,整天到县委、政府泡蘑菇。有时喝醉了,他便到两个大院破口大骂县委、政府主要领导。杜书记在任时,索性要城建局把他免职了。一建公司没有了强有力的领导,很快衰败。县里虽然年年从财政上挤出一点来还建设宾馆时的陈年老账,仍然弄得职工没有饭吃,动不动就到县委、政府两个大院去上访。职工们深明大义,深知“欠债不昧,见官无罪”的道理,非常体谅父母官们的难处,基本不抱怨县里不偿还债务,而是经常状告那个下了台的倒霉蛋经理,说他挪用公款,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要求领导查办他。到底领导英明,没有落井下石,县纪委及检察院一直不予立案。到现在为止,一建公司已经不复存在,这事情终于不了了之。 比那个经理更加倒霉的是宋维山书记在锡都市的一个朋友。直到现在,人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叫他“顾老板”。 当时,顾老板看到丰阳县委招待所改扩建是个商机,又感于宋书记老朋友的情义,自筹380多万元,承揽了内部装修的业务。从洗衣房设施,到客房内的空调、电视机、地毯、床褥、洁具,以及餐厅内的用具、音响全部是顾老板的无私奉献。实指望宋书记在位时,及时清结,捞上一笔,却等到宋书记一走,鸡飞蛋打。 顾老板是外地客商,很有涵养,不像一建公司经理那么张狂,经常揣着宋书记的信件,非常谦恭,彬彬有礼,点头哈腰,连一句刺耳的话都不敢说,到丰阳县委、政府要账。有道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宋书记到省委政研室就职后,那权力的分量,已经压不住丰阳县领导们的秤盘子,顾老板拿他的亲笔信件起不了多大作用。他找了主管县长,找县长,找了县长,再找县委书记,领导们如同屎壳郎推蛋儿,又像把顾老板当乒乓球打,推来推去。 多年以来,顾老板和历任县领导及历任宾馆老总,都混熟到成为酒肉朋友的地步,一年总能挤出个十万二十万的还给他。顾老板苦笑说:“这仅仅够利息。”有人劝顾老板打官司,顾老板知道这官司即使赢了,也没有多大意义,就对劝他的人说:“自古民不跟官斗,咱斗不过。” 县领导并非没有良心,住在顾老板装修的房间里,毕竟过意不去。于是,给顾老板开了一个优惠条件,凡是顾老板前来,不管是否讨债,在宾馆吃住一律免单。顾老板就把丰阳宾馆当做行宫,候鸟一般地来这里光顾,住豪华单间,吃高级套餐。宾馆上下,对这个常客,敬而远之,甚至有点恶心。顾老板来了,自然享受不到对其他客人的热情。有时形单影只,独自一人进餐。宾馆老总实在过意不去时来陪陪他,他就对老总苦笑说:“我带上全家来这里吃上一辈子,也吃不回去我投入的钱啊!” 当时的孙二孬,是在山乡马寨开金矿,赚了不少钱,见好即收,举家搬迁到县城的。他看准了建筑行业,办起了建筑队,采用非常规手段,承揽了几项工程后,羽毛渐渐丰满,正赶上县里大力提倡兴办民营企业的好气候,拜了不少门槛,成立了“丙贵建筑公司”。不料开张的那天,却被县检察院诱捕审查,做了一次“茅缸里的石头”,住了一段看守所,最后无罪释放。 孙二孬出看守所后,揽的头一宗活儿,就是改扩建宾馆的项目,但企业太小,无力啃大骨头,只抢到宾馆办公用房的修缮项目,挣到了一把欠条。有勃焉就有兴焉,一建公司破产后,“丙贵建筑公司”却蓬勃发展,成了气候。孙二孬反倒感谢这座宏伟的丰阳宾馆,赔二三十万不算什么,把一把白条子当着杜书记的面用打火机烧了,县里的各级领导十分赞赏孙二孬为政府买单的壮举,往孙二孬头上封了不少头衔,更加推进了孙二孬事业的发展。正当大家都对孙二孬这个民营企业领袖看好的时候,孙二孬却想,这县域经济是老鼠尾巴上长疖子——挤不出多少脓来,又挥师北上,到唐都市发展去了。 闲话少说,经过装修的县委招待所,焕然一新,更名为丰阳宾馆,曾经辉煌一时。牌子新了,房间新了,但管理人员还是那一帮子正式职工,接待水平一直上不去。县直各部门有的还账不及时,有的干脆赖账,使宾馆流资整天处于紧张状态。没有两年,县城的服务业多了起来,大家又转向其他新装修的酒店签单。丰阳宾馆开始走下坡路,连续换了几任老总,也都无力回天。有能耐的职工纷纷飞走了,剩下的老弱残兵,经过改制,全部淘汰下来,接任的新老总就是原来在商业宾馆当老总的漂亮女人郑妍。 十几年的岁月不饶人,此时的郑妍,青春已经不再,但女强人的名头却十分响亮,并且当上了政协委员,不大不小,也成为一名官员。她临危受命,把丰阳宾馆接了下来,到底有一套办法,不到一年光景,扭亏为盈,官职也从政协委员升到政协常委,经济政治双丰收。 在叶兆楠寓居宾馆这段时间里,郑妍得空儿就到叶兆楠住室来坐坐,陪着叶县长说说县里的轶闻趣事,让叶兆楠感到颇不寂寞。叶兆楠从侧面了解到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就对她产生出敬重加鄙夷的看法。他虽然觉得在政府机关受到冷落,可在宾馆里享受着优质服务,慢慢地和这个女人很合得来,相当投机。郑妍虽然从来没有暗示过要对叶兆楠提供宾馆里名目繁多的特殊服务,却在混熟以后,让足疗部上来最漂亮的小姐,一边给叶县长洗脚,自己一边同叶县长谈话。郑妍表示,可惜洗浴中心还在建设中,要不然,天天让叶县长去桑拿一番多好,可以解除身心的疲劳。 叶兆楠说:“郑大姐真的有本事,硬是把宾馆给救活了。” 郑妍说:“难啊,我主要是向外使劲儿,这样可以不赊不欠,容易盘活资金。一些形势不好的单位,我下狠心不允许他们签单,这些单位的头头对我颇有微词。” 叶兆楠说:“你不用怕他们,有县委、政府领导给你撑腰的。” 郑妍说:“是啊,我看中的就是这块金字招牌,要不然,鬼才来接这个烂摊子哩。” 叶兆楠试探着问:“县级领导们签单,结账应该没有问题吧?” 郑妍说:“领导们都是很支持我工作的,就是财政局不好说话,边还边拖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叶兆楠问:“一年下来,大体有多少欠账?” 郑妍说:“不瞒你说,两个大院,二十多位主要领导,哪一个一年的招待费不得二十多万?” 叶兆楠心里说,好家伙,当一个县级官员真不得了,无怪乎有报道说,养一个县级干部一年要百十万,自己若在经济发达地区,也已经混到百十万的身价了。可一想到,到任已经一个月了,在政府里没有一个正常的工作环境,坐的是一个跑风漏气的破桑塔纳,吃着乌龟王八也没有滋味,心里又很灰暗。二人代会开过,八个副县长没有一个落选的,依次是徐立身、戴敬烨、叶兆楠、唐国发、艾朋庆、王彪、余乐萌和周志茹。徐立身继任的常务副县长,新成员有叶兆楠,市委派来的,周志茹,女,28岁,是一名非党副县长,王彪是从市中国银行调过来的。他们都顺利地被人大代表推上了合法的领导岗位。经县委常委会认可的郗县长的《政府工作报告》,当然顺利地通过,全县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气候再一次凝聚上来,呈现出一派新局面。 秦主任的多半个肝脏被切除了,高昂的医疗费用,使常务副县长徐立身和财政局长很头疼,渐渐地派人去省城送钱的积极性低落了。甚至到了后来,轮流派去侍候秦主任的政府办人员也不能及时到位。 处在弥留之际的秦主任心里却如同明镜一样,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侍候郗县长了,两个人没有什么交情,大家把他当成无用之物给废弃了。他不满的是徐立身,这是自己多年至交的铁关系,要不是自己曾经让贤与他,徐立身混不到今天这个位置,想不到在自己大难之时,这家伙竟然如此无情无义。但是,秦主任没有动气,他知道,自己的肝癌按医生分析的,是常年肝气郁结所致。医生告诫他,在手术后的放化疗期间,千万不能动怒,发脾气将直接影响医疗效果。 生命是最宝贵的,秦主任知道自己离见毛主席的时间不会太远,能够活下去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但他尽管疼痛难忍,求生的欲望依然十分强烈,正在用顽强的意志力量,同死神不屈地抗争。他有一个念头支配自己,就是盼着康复一点之后,静下心来,把自己多年混迹官场的经历好好地记叙下来,给后人以启迪与警示。可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个念头可能要化为泡影了,心里就容易烦躁。每当烦躁袭上心头,他就告诫自己,不要烦躁,不能烦躁,兴许还有希望。 烦躁的事情不是能够立即挥去的,政府办的侍候人员缺位后,事实证明那个“久病床前无孝子”的说法也极为正确,更让他烦躁不安。在省城工作的那个孝顺儿子太忙,几天不打一个照面,媳妇自然更有理由不来尽孝。只有自己老伴和在县城的女儿及女婿严防死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时刻衰弱,生命向尽头奔跑。 在与死神抗争的日子里,秦主任十分思念自己的母亲,思念儿时的天堂故乡,嘴里还不断地泛出在吃不上饭的年代里,经常吃的坏红薯味道。他同老婆商量,不在这里放化疗了,赶紧回家去,熬死也比在这里让医生们治死强。医院当然以经济效益为重,看到老秦这里已经不可能榨出多少油水,就以人文关怀的名义,开了一大堆中西药,同意他出院。 出院手续办齐以后,秦主任没有通知政府办,只让儿子找了一辆面包车,把一家四口,以及探视的礼品,不管能不能用上,全部拉了回来。 临行时,儿子拉着父亲的手,痛哭失声。秦主任说:“孩子,别管我,不要难过,好好为国去尽忠吧。尽管尽忠没有下场,但这忠还是要尽的。”儿子是一个重大科研项目的负责人,目前正处在关键时刻,真的离不开,就这样和父亲泪眼对视了最后一次。 秦主任一直到死,都没有被免职。庞玉立到政府办当主任的时候,一开始没有明确职务。县委组织部长只是代表县委,到政府办口头宣布,让庞玉立同志临时主持政府办的工作。这应当算是组织上对秦主任的临终关怀和一生的肯定。 秦主任从弥留到咽气,是在县医院抢救室里进行的。常务副县长徐立身和分管抓城建的副县长叶兆楠、庞玉立赶去送别。这是叶兆楠第一次见到这个年仅五十四岁、大名鼎鼎的政府办主任。秦主任一头稀疏的头发银白闪亮,面容清癯消瘦。清痰器呼噜呼噜地响着,秦主任的两眼瞪着,异常恐怖,那只没有扎吊瓶的干手向上奋力伸展,伸向徐县长,不知道要抓什么。要是抓到徐县长,徐县长的脸上肯定会被抓出血道子。徐县长急忙闪身躲避。这支胳膊就僵硬在空中,秦主任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告别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相当隆重的追悼会开过以后,政府办的几个同志帮助秦主任清理遗物,跟随叶兆楠的秘书小关,也去帮助清理。小关最后带了一沓子秦主任写过字的宣纸,拿过来让叶兆楠瞧。小关兴奋地说:“想不到那么忙的秦主任竟然也有雅兴,还留下了这么多墨宝!可惜秦主任不是书法家,要不然,这东西可要升值了,这是封笔之作,绝笔之作呀。” 叶兆楠笑小关说:“哟,你还懂得不少嘛。那你为啥不让他的家人带走,这可是重要的遗物,将来价值连城的。” 小关说:“我怎么没有说?但他的女儿、女婿说,没有什么值钱的,要真是值钱,就捐献给政府算了,免得嫂子回来了,争不清的遗产,还说不定咬着我们窝藏了。其他同志害怕死人的东西,也没有人愿意拿,我就把它带过来了。” 两个人把宣纸展开,一幅幅地品评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有一幅,在叶兆楠看来,写得最好,具有古朴、苍凉、悲壮之感,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秦鸣鸥自书 叶兆楠的英文水平不行,中文水平也不行,但他还能勉强断句为: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音chuan),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叶兆楠不但不认得那个“舛”字,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小关也不懂,见叶兆楠念了几个字不出声了,就问沉思的叶兆楠:“叶县长,秦主任写这些是什么意思?” 叶兆楠半天不语,然后庄重地说:“秦主任这个人哪,深刻,深刻呀!” 小关见不是话头,就不再多问。但见叶县长评价这么高,就又问:“叶县长,你看,这些东西,有没有保存价值?” 叶兆楠肯定地说:“怎么没有?你把它送到县档案局去吧,让他们妥善地保管起来。”三叶兆楠一直咀嚼着秦主任留下的那幅字,不知道有什么深刻含义。终于在小关走后,他忽然想到可以在网上查出来,就立即打开电脑,通过百度搜索,果然有了答案。 网上有网友说“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句话出自唐·王勃的《滕王阁序》。说的是西汉年间,汉武帝时,以孝闻名的冯唐,在汉文帝、汉景帝时得不到重用。到了汉武帝求贤良时,受人举荐,名字直达宫廷。但冯唐当时已经九十多岁,终因年老不得为官。另一个比较有名的射虎将军李广,屡立战功,因有勇无谋,缺乏政治头脑,一生未能得到封爵。 叶兆楠恍然大悟,原来秦主任是借古人抒发自己一直不得重用,受到极度压抑的情感,不禁对秦主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多方了解秦主任的生平事迹。 小关是新进政府办的年轻人,对县里各种人物曲曲弯弯的历史不清楚,提供不出来什么参考答案。倒是庞玉立说起秦主任来,如数家珍,让叶兆楠明白了不少事情。 话题是从秦主任一头白发引起的。 叶兆楠说:“庞主任,我看秦主任通过化疗,还有那么多的头发,想必是在没有化疗之前,他的头发一定浓密。” 庞玉立说:“是啊,秦主任年轻的时候,非常帅气,但是个少白头,花花搭搭的,到了四十多岁,全部变白,他就一直苦恼这一头白发了。” 叶兆楠说:“这有什么,现在美容已经不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们也可以焗油染发嘛。你看中央领导们哪一个不是满头乌黑?” 庞玉立说:“叶县长,情况特殊就特殊在秦主任不能染发,他这个人对染发过敏。我们好多人都知道,秦主任第一次染发后,头皮上起了一层水泡,治疗了好几个月才治好,从此坚决不染发了。为了显得年轻一些,他曾经一度把头发剃掉过。头发这东西,长得贼快,不几天就满头亮晶晶的。秦主任差不多每周都要去理发店一次,恨不能斩草除根。冬天好说一些,戴上帽子,就让鬓角白去。夏天就不行了,捂一顶帽子跟小秃头一样,秦主任只得又把头发留了起来。现在的干部向年轻化过渡,县长们让一头白发的人侍候很不好意思。杜书记在时,就曾经说,这秦主任近看是秦主任,远看就是秦大爷了。秦主任自我解嘲地对杜书记说,是啊,我四十岁刚出头,就有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乡下人问路,叫我‘大伯’了。” 叶兆楠说:“白头发确实让人老相,秦主任恐怕在升职的路上吃过白头发的亏。” 庞玉立说:“谁说不是?吃亏还不少哩。他四十岁左右,在下边当党委书记,全县都知道,有一次,他把提拔的机会让给了比他年轻的徐县长。当时的县委书记过意不去,往县政协副主席上推过他,市委组织部长曾经见过他,被他的一头白发弄糊涂了,当时就觉得这人这么大年纪了,仍然在基层干,是该动动窝了,认为完全可以让他到政协工作。结果派考核人员一查档案,原来秦主任的年纪太轻,就把他‘帕死’了。后来他当上政府办主任后,一直侍候了好几任县长,兢兢业业,上上下下关系处理得非常好,往往是他这一头白发起作用,让别人不得不尊重他,这也是他一直在政府办干的原因。” 叶兆楠说:“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又沾光了。” 庞玉立说:“虚光,虚光,只要到了提拔他的头上,就不行了,考核的人都说他太老了。别看他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苦得很。” 叶兆楠说:“是啊,谁不想进步呢,想不到头发成了拦路虎了。” 庞玉立说:“不过,秦主任离当上副县长只有一步之遥。没有提拔上去,也不全是因为头发,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次要因素。问题是在关键时候有人给他上了烂药。叶县长,秦主任这个人得肝癌,好多人都说是气死的。” 叶兆楠有点不相信:“有这么严重?” 庞玉立说:“我不便多说。叶县长,秦主任和徐县长表面上好得像亲弟兄一样,却也有很大成见。看你年轻有为,前程远大,但官场中的事情,永远说不清楚,你也要当心啊。” 叶兆楠连连点头说:“多谢老兄指教!” 这番谈话后,叶兆楠再见到徐立身,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正文 第八章 县里能够给秦主任开隆重的追悼会,原来是刘鎏的姑夫一帮子老同志闹大的。没有升上职务的女同胞,嗤之以鼻地挖苦周志茹,呸,什么非党副职,是这个骚货脱裤子脱出来的,于是就谣传周志茹是“脱”党干部。一项明春后来听说,县里能够给秦主任开那么隆重的追悼会,还是刘鎏的姑夫一帮子老同志闹大的。 五十四岁的秦主任“百年”的时候,正好县级换届改选已经胜利完成,曾经是县委委员的秦主任虽然从来没有被免去政府办主任的职务,但再当县委委员已经不可能了,变成了一般同志。 “曾经”与“现正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这时候死去的秦主任,死得偏偏不是时候,在追悼会的规格上,不大不小给当家人出了个难题。因为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在职的委员献身后,由县委召开追悼大会,而且是常委的应当由市委来一名领导主持,县委书记致悼词;一般委员的追悼会,书记、县长参加,由一名县委副书记主持,另一名副书记致悼词。“身份”与“名分”同时失去的秦“主任”,此时也失去了资格。县里领导们草草地议了一下,这事情就由郗县长拿出意见,但也要隆重一些。县长办公会决定,本来该由接任的庞玉立主持,常务副县长徐立身致悼词的追悼会,临时升格为徐县长主持,郗县长亲自致悼词。 这样的安排,本来已经大大地破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首先不同意的不是别人,而是秦主任自己的老婆。 对已经作古的人不应该开玩笑,但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秦主任在世时一头白发,秦大嫂却一头青丝,两个人站在一起很不般配。多少与秦主任相近的同志,都调笑过秦氏夫妇,说他们不像是夫妻,倒像是父女。秦主任也常常说,你嫂子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但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甚是相得。别看秦大嫂看上去不过不惑之年,可脾气温柔,平时对秦主任百依百顺,如同小鸟依人,相夫教子,功莫大焉。县妇联会、文明办年年都把“模范夫妻”的奖状、锦旗或者奖牌授给他们,两口子是这一项荣誉的“专业户”。 本来,开追悼会是盖棺论定,生者追念逝者的丰功伟绩,寄托我们的哀思,具有激励后人向前人看齐的重大意义。其实,也不过是借死人这个名目,活人演戏给活人自己看的,说穿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现在的干部再伟大,也伟大不过开国元勋、革命老前辈,多少仁人志士和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时,不要说开追悼会,有的甚至尸骨无存。在和平年代里死,就比死在战场上意义重大了,不仅要开追悼会,而且讲究规格和档次,就有人想到攀比,讲究个“生前光荣,死后哀荣”。 庞主任对这个处理办法,心里是犯嘀咕的。但这是郗县长的主张,徐县长支持,副县长戴敬烨、艾朋庆、唐国发附议,副县长余乐萌不置可否,非党副县长周志茹(女)无所谓,叶兆楠对秦主任不太熟悉,当然郗县长说啥都拥护。只有另一个副县长王彪,说出了相反的看法,认为这事情不能这么简单处理,恐怕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回民出身的副县长艾朋庆打了个哈哈,开玩笑说,不是什么大事儿,要是我们回族,开个追悼会后,还可以请阿訇念古兰经超度超度。这个意见就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通过了。庞玉立本来想据理力争一下,但想到自己刚刚被选进政府办,立足未稳,况且在县长办公会上,并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就忍住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谁知,这个一向温柔软弱的秦大嫂,在庞玉立筹办追悼会,到秦主任家通知亲属们如何参加时,却显得刚强无比,大义凛然地反对这种做法,说出去的话不软不硬:“你们愿意开这样的追悼会,你们就开吧,我们不会参加,老秦也不会去参加(意思是不提供骨灰和遗像),这不是糟蹋我们老秦嘛。我们等孩子从省会赶回来,悄悄地把老秦的骨灰掩埋了就是了,免得折腾辛辛苦苦一辈子的秦鸣鸥。”顿时,弄得亲自去和秦大嫂政治协商的庞玉立主任灰头土脸,没有一点脾气。 再说,刘鎏的姑夫作为秦主任生前好友,接到政府办的通知以后,一向以颐养天年为己任,不再过问政治的老人家,竟然震怒了。并且退下来的几个老同志,三五成群地来到刘鎏的姑夫家里,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刘鎏的姑夫说,秦鸣鸥同志的治丧委员会名单,我看到后就很有意见,觉得格次不够。这个追悼会的安排,更是儿戏!不要说秦鸣鸥同志曾经是县委委员,应当作为县级处理,县委主要领导必须参加。就说这秦鸣鸥仍然在职,也不能这么草率地追悼一个堂堂的政府办主任。走,我们找曹明祥这小子去,怎么搞的嘛! 曹明祥一向重视老干部工作,听说一群老同志找他,没有像对待上访户一样不予接待。他马上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把刘鎏的姑夫他们引到了小会议室,泡上清茶,亲自掏出自己抽的“大中华”烟卷,近的敬,远的扔,发了一遍儿,还学着当年通信员小山子说的,后来流传很广的一句俏皮话说:“有事没事儿,上根白棍儿,上根白棍儿,咱谈话有劲儿。”接着开玩笑:“我的老小哥们儿,消消气,不要动怒,息气好养身。气出病来我还得掏腰包到特护病房探视你们哩。” 气氛缓和后,刘鎏的姑夫代表老同志发表了关于对秦主任追悼会的看法。曹书记虽然已经听说了政府的处理意见和秦大嫂的反对态度,这时,却十分惊讶地说:“有这种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放心,我把郗县长叫来,再仔细地合计合计,一定要让秦鸣鸥同志含笑长眠的。” 老同志们放心地走后,曹明祥认真想了想,老秦侍候自己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有熬劳,就这点交情,自己也得到场,破一点规格完全行得通。这个郗应松是怎么搞的?应该和自己商量商量嘛。看来他没有和秦主任在一起共过事儿,不可能有深感情的。这种照章办事、官样文章的态度,真的害死人啊。 虽然说感情代替不了政治,但政治只要掺入了感情色彩,内容毕竟丰富许多。两下夹击,再加上曹明祥和秦鸣鸥的友谊,曹明祥决定把秦鸣鸥的追悼会当做安慰死者、安抚生者,创造稳定和谐局面的重大举措来搞一搞。 于是,曹书记召开了紧急常委会议,肯定了郗县长的安排是有道理的。但是,(请读者注意,官面上的讲话,最怕“但是”这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后边的,往往是实质性问题。)对待秦鸣鸥同志,追悼会的这种规格显得不够到位。我并不是因为和鸣鸥同志相交多年,出于偏爱,而是鸣鸥同志在县里的影响重大,低调处理不足以服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们这些楼主,应当让“黄鹤楼”闪光不是?沸沸扬扬,街谈巷议,毕竟不好嘛。我听说,当年,县委办常务副主任丁卯同志在岗位上以身殉职,宋维山同志曾经号召全县广大党员干部向丁卯同志学习,搞得相当热烈隆重。鸣鸥同志是病死的,这个意向就免了。但鸣鸥同志仍然在职,要不是病重了,五十五岁才能退下来,安排作为县委委员候选人是顺理成章的,所以追悼会的规格不能低于丁卯同志。大家看怎么样? 郗应松本来已经了解到办秦鸣鸥追悼会的事情民怨沸腾,犯了众怒,正准备找台阶下,好比瞌睡时,曹书记塞给他了一个枕头。但此时却感到曹明祥抽象肯定、具体否定了自己上任后第一次做出的重大决策,心里依然掠过一丝不快。不快归不快,但还是很快同意了曹书记的英明决定。 因为要重新筹备,追悼会顺延了两天时间,规格大大地提高了。由郗县长主持,曹书记亲自致悼词。 在这个意义非同寻常的活动中,刘鎏的姑夫以及老同志们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所以不依不饶了这件事儿。项明春当然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他是县委办的老人儿,与秦主任交往多年,很敬重这个厚道的长者。再说,“两办”历来关系不错,项明春不管受到受不到邀请,都会以生前好友的身份参加追悼会。由于会议的规格提高,宣布出来的参加追悼会的名单中,项明春的名字不再是生前好友,而是列在了乡镇、局委领导里边。 秦主任之死,虽然没有一石激起千层浪,却产生了不小的涟漪,这涟漪的波纹一直延伸在县里主要领导们的心里。二项明春在黄公庙乡这几年里,最深刻理解的词汇是“突发”两个字。他几年如一日,手机从来没有敢关过,说不定半夜里冷不丁的就有电话打过来,突发事件就迎面而来了。 咱们暂且不说突发事件让项明春疲于招架,先说说这吃饭财政,就足以让项明春头疼。 随着国家民本意识的增强,上级越来越关注民生,对老百姓日益好起来。几千年的皇粮国税免除后,乡镇已经组织不上来多少收入了。有人会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鸡子不撒尿,各有便转,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乡镇干部自然会有新的敛钱办法。 这种说法,可能对有些乡镇的判断是正确的,但项明春却不搞这一套。不是他怕事儿,怕触上边的“高压线”,而是天性使然。要不是父亲抹不开舅舅的情面,曾经为自己的表弟谋求工作,讨碗饭吃,一般说来,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从来不给项明春找事儿,并且告诫他不图升官发财,只图为群众办实事,办好事儿,不能让项家祖宗丢脸。 项明春常常奇怪地想,祖祖辈辈都是穷人,拉棍要饭吃的,原本没有什么脸面,因为自己当上了乡镇党委书记,祖宗们就开脸了,所以父亲才不让丢他们的脸。可见,穷人也有尊严,任何人在尊严面前,总是一样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要不是有国家财政的转移支付,乡里的工资都发不下来。机关的干部、职工们,能够在上级拨款一次到位后,领一大把可怜的基本工资,无怨无悔地开展工作,确实靠的是对事业的忠诚和对职业的忠诚。挤着吃皇粮的人太多了,工资的附加成分就没有了,而基本工资算下来没有多少。所有乡镇都是这么处理的,不这样过不了日子。你想,人员爆满,僧多粥少,谁让你在老百姓开始富起来的时候,执迷不悟,一味地往乡镇穷干部队伍里扎堆儿?天塌砸大家,中国人历来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大家都持之以恒地挤在机关里,不肯下海,工资多少都没有意见。 当然,说没意见也不尽然,发点牢骚还是允许的。黄公庙乡的乡长姓冯,财政所长姓陈,干部职工每当领到几个月集中发放一次的工资时,就有几个秀才说怪话,把“百家姓”中的一句“冯陈朱魏”,一句“郗范彭郎”,篡改成为“冯陈喂猪,稀饭哄郎”。既显得黑色幽默,又让人笑得苦涩。 副职们没有少向项明春建言,总得想办法从群众那里敛一些钱,缓解经费压力,项明春一概不同意这么做。他顶着班子内同志们的抱怨,坚持从发展经济方面找突破口,严令部下们不允许搞歪门邪道。就连必须集资搞的公益事业,也从不纵容下属们在不做耐心细致的群众工作情况下,粗暴地行使行政命令。 日子难过年年过,过了一年又一年,经济建设当然在自身的轨道上缓慢地推进中。这次县里换届改选后,各项工作运转就开始加速了。县里安排分包到黄公庙乡的“四大家”领导,是新近提起来的非党女副县长周志茹。按曹书记没有明说的意思是,他相信项明春能干,配一个弱一点的副职来分管,不会影响工作进程。按项明春自己的逻辑想,反正其他副县长也不是“散财童子”,谁来分包自己的乡镇都是一样的。 周志茹副县长具有放得开、收得拢,大大咧咧又不失严谨的女干部气质,工作敢于大胆负责,处事上周到得体,人品不错,人缘也极好。她原来在局委,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会主席,但是,进了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居移位,养移体,很快适应了角色。表现在从一开始人们称呼她“周县长”时,不禁脸红,不久就习惯了,反而对有一些自恃年龄大的人,不称她“周县长”,而喊她“小茹”,觉得不够尊重她。由此可见,她被组织上放在副县长这个位置上是当之无愧的。 一个非党的副县长,分管的正是党的教育工作,也分包乡镇。周志茹在县里的工作不太忙,就显得比其他的副县长深入,所以隔三差五地经常到黄公庙乡视察。并且到了乡里,一点也没有架子,从不干扰项明春的工作。她和项明春早就熟悉,过去挺敬仰项明春的为人,所以这架子即使有,也摆不起来。 周县长每次来到黄公庙乡,不仅在酒场上,而且不分场合,对项明春一口一个“老大哥”叫得甘甜,根本没有上下级分别,倒像是一对亲密的兄妹。副县长毕竟是副县长,不管权力大小,有这点敬业精神是很不错的,赖猫咪也能避老鼠,说出去的话,其他乡干部不得不遵从。她经常说,俺哥让怎么办就怎么办,任何同志不允许懈怠工作。这些指示,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给项明春起到了撑腰的作用。 这个周县长发迹很快,简直如同迅雷不及掩耳,就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干部一下子走上了领导岗位。不管岗位重要不重要,职务这东西重要。 在政坛上,确实会出现超新星爆发的奇迹。一九八三年大体改那一阵子,一个农业技术员一夜之间,就可以当上县长。有一个高中的副校长,是大学本科生,被县委组织部的工作人员找白头小麻雀一样,从干部档案的册子里翻出来了,异常惊喜,连夜报市委组织部,在这个副校长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第三天就被小车接走,当上了另一个县的副书记。 周志茹也是这样被突然提起来的,因为干部配备要求,每一个县的政府领导都要配一个非党副职。按照要求,必须在正科级干部上选拔,可偏偏丰阳县的几百名正科级干部中,没有一个非党的。而且副科级干部中,只找到了周志茹一个女同志。因为非党,又因为是年轻女干部,破格提拔,周志茹天上掉馅饼一样,摇身一变,副科变成了副处,而且在换届改选时,全票通过。 事后,关于周志茹的突然发迹,说法有多种版本。其中有人传说,周志茹的一个亲戚在京城里做大官,在选拔干部时,曾经对市委方书记特别关照过。一些没有升上这个职务的女同胞,嗤之以鼻地挖苦说,呸,什么非党副职,是这个骚货脱裤子脱出来的。于是就谣传周志茹是“脱”党干部。 不管如何攻击和瞧不起人家,周志茹这副县长确实是当上了。在项明春的记忆里,周志茹确实有一些过人之处,她到黄公庙乡的第一次视察,曾经让项明春看到过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鲜镜头。三一天后半夜,项明春从来不敢关闭的手机响了起来,项明春以为又出现了什么突发事件,激灵灵地醒来,接了电话。 电话是县政府值班室打来的,对方说:“当书记的,能够超脱,这么早就睡了。不好意思啊,打扰项书记休息了。” 项明春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领导们还没有休息,下官怎敢休息?请问,有什么指示?” 对方告诉他,县里领导分包乡镇重新进行了分工,周县长分管你们黄公庙乡。刚刚开完会议,要求分包乡镇的领导抓紧下去,传达贯彻落实县委、县政府的会议精神。郗县长明确要求,政府办连夜把这个精神通知到乡镇主要领导那里,要高度重视这次全面安排,明天早上把通知的情况向他直接汇报。 项明春合上手机,心里骂道,这不是扯淡嘛,下去就下去呗,又不是中央、省、市领导下来视察,何必搞得雷动风响、神经兮兮的?各级领导亲民的时候,往往也有扰民的一面。你小小的县级领导就大可不必这么做了,不说扰民,至少算扰我这个小官了。又一想,总算不是突发事件,小题大做,不会煞风景。立即放宽心来,呼呼地睡了一觉。 毕竟是新任副县长视察,项明春不敢怠慢。第二天早上醒来,给孙秀娟掖了掖被子,草草地洗涮了一下,又到女儿的卧室亲吻了一下女儿,开上破桑塔纳,就往街上赶。本来是想找个饭点,吃一点小吃,天气太早,竟然没有一个开业的。项明春只得继续赶路,到了乡里,已经九点多钟了,来不及吃饭,让通信员沏了一碗鸡蛋茶,对付了过去。 要是其他领导来,项明春也许不这么慌张,就是因为来的是周志茹,反而不敢怠慢。因为新上来的领导一般比较敏感,更何况是一个女的、非党的、刚刚当上大官的,这敏感恐怕就与时俱进,甚之又甚了。所以,项明春反复要求冯乡长和其他同志,要特别尊重这位新领导,不能让人家挑出接待礼仪上的毛病。 冯乡长说:“一个毬鸡巴女孩子,当上副县长有什么了不起的?犯不着这么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项明春说:“我就怕你这个心态,才反复强调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千万别以为人家是黄毛丫头了,现在是我们的顶头上司。稍不尊重,会让她心理不平衡的。” 冯乡长哈哈大笑说:“好啊,就按项书记的指示办,上级领导摆臭架子的毛病,本来就是我们这些下级捧出来的嘛。” 因此,黄公庙乡机关院里,前前后后打扫了一遍儿,干部、职工们还泼了不少净水,把飞扬的尘土压了下去。 等到周志茹来了以后,非常随和,煞有介事地听了项明春和冯乡长的工作汇报,认真记了笔记。随行的秘书说:“周县长,你不用记的,我记全了,回去整理整理送给你就行了。” 周志茹略显尴尬,很快消退了脸上的红颜色说:“还是自己记记,心里踏实些。”再往下记时就漫不经心了。然后,把笔记本翻到前两页,艮巴巴地、原原本本地把曹书记、郗县长的工作要求,向项明春和冯乡长作了传达。 正常程序进行完后,漂亮的女县长如释重负地说:“老大哥,公事太累人,咱们放松一下。这样办,你让冯乡长忙去,你带我到一些地方转转看看。” 冯乡长也如释重负,笑笑说:“还是县长大老奶体贴下情,就让项书记陪你到咱们黄公庙乡的景区游玩一番吧。” 周志茹一点也没有介意冯乡长说话中的讽刺意味,就和项明春坐上她的2000型桑塔纳出了机关大院。 出了大院,项明春对周志茹说:“黄公庙乡穷乡僻壤的,别听冯乡长瞎说,哪有什么风景区?你说吧,是到好一点的村去看,还是到差一点的村去看?” 周志茹沉吟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明春哥,我听说你们这里的祖师庙挺灵的,我们就到那里去看看吧。” 项明春想,到了车上,“老大哥”就变成“明春哥”了,显得特别亲切,就愉快地附和说:“好,这是我们乡最好的风景区了。” 祖师庙在离乡政府十几里外的一个小山包上,虽然只是一些破破烂烂的砖瓦房,香火还很旺盛。里边的塑像都是本地的一些土匠人自己搞的,除了祖师爷,还有财神、南海观音等不少神仙,都是用麻泥、铁丝胡乱做起来的,远看还是个神,近看就是四不像。除了那些画匠不给他们磕头,群众初一、十五都要来顶礼膜拜。 今天不是这初一、十五,来的人相对少了一些。项明春他们到来时,老道士和两个老尼姑正在打瞌睡,听到汽车响声,立刻精神抖擞。一见项书记来了,纷纷上前迎接。项明春不便介绍周志茹的身份,就吩咐说,你们忙吧,我陪客人转转看看。 周志茹、项明春和秘书三个人,转了前院转后院。周志茹不仅买了檀香和黄表纸烧,还在每一个捐款的箱子里,投放了一百元功德钱。更让项明春感到诧异的是,到了祖师爷的大殿里,周志茹烧香、烧纸后,另投进一千元。项明春想,周志茹投入的功德钱,恐怕远远超过乡干部的工资了。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周志茹“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咚咚”地一连串磕了十几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谢谢各路神仙保佑,弟子前来还愿。 项明春奇怪地想,一个县级干部,怎么这么不自重,对着一个泥巴神胎磕头?忽然又一转念,就释然了,人家毕竟是一个非党干部,没有党纪的约束和无神论的理念,对着神仙磕头是无可非议的。忽然想起了周志茹说,“这里的神仙非常灵”的含义,说不定某年某月某日,周志茹曾经来到过这里,许过愿。也许她当时的理想不过是不再当工会主席,能够弄一个副局长干干,或者顶多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位到正科级上,估计恐怕连正职都不敢想。她能够当上副县长,肯定是喜出望外,神仙显灵了。 出得庙门,项明春说:“周县长,你这么心诚,将来还有进步的可能!” 周志茹意犹未尽地说:“借明春哥的吉言吧。不过,一下子升了好几个台阶,就像做梦一样,到了这个位置我也算到顶了。” 项明春说:“是啊,从工会主席到副县长,虽然是从副科升到副处,不仅仅是两个台阶哩。真是运气好了,天上掉馅饼。不是我这个老大哥要这么说你,你应该知足啦。” 周志茹说:“知足,知足,知足常乐呀。” 周志茹的心里当然是应该欢乐的,可项明春在乡里的糟心事儿太多,如同一团乱麻,让他乐不起来。 正文 第九章 冯乡长对赵半仙半信半疑,世界竟有这样的奇人,有机会也去悄悄地会会他。他意识到自己的名字不吉利,“司二”不行,必须“司一”。改名字当然来不及了,但转变命运还是完全有可能的,不仅要韬光养晦,还要积极进取。一不管是特殊原因造就特殊人物也罢,上边有人也罢,还是“脱”党干部也罢,像周志茹这样平步青云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一般人是不敢奢望的。但是,官场的事情你永远说不清楚,林林总总的干部中,浮沉涨落,升降拔贬,有时疾得如同炮捻儿点火,有时缓得如同老牛拉车,任何一个人的命运,都没有定数。这并不完全取决于个人能力和政绩,而是各种复杂因素构成的。你可以仔细观察一下自己身边的每一个干部,几乎没有人认为自己没有水平、缺少政绩的。相反的是,大家都过高地估计自己的智慧,对别人历数起自己的工作成绩时,谁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即此可见,晋升得快慢,真的不是由干部自身的因素决定的,在仕途上,升职慢的人怨天尤人,进步快的人同样不会满足。有的人一生苦熬,缓慢推进;有的人上升到顶峰,因福得祸,很快跌落下来;也有的人迂回曲折,时升时降,忽隐忽现。像项明春的搭档冯乡长,倒是一个因祸得福的典型。 冯乡长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曾经立过二等功,在战场上还是一个小排长,离开战场了,不几年就成为团参谋助理。在百万大裁军时,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回到了老家丰阳县,由一个正营级干部降为科员使用,按照职级的比较法,科员不过是相当于连级干部。“辛辛苦苦上战场,营级降成科股长”,除了西藏的军队干部转业不降级外,其他各大军区、各大兵种的转业干部都是这样安排使用的。 冯乡长回到丰阳县工作以后,不仅人生地不熟,而且撸枪杆儿出身,业务也不懂行,只能在机关当政工干部,做一些行政事务工作,很不适应经济部门的工作环境。本来想争一下,当人秘股长,管理机关内部人事,领导上却不看重他,放给他的一直是闲差事。不能管人却受人管,让冯乡长非常憋气。于是,一心二心想跳到行政单位去。不知从哪里得知,自己和当时的吴国栋县长有驴尾巴吊棒槌的姻亲关系,就拐弯抹角地找上了吴县长,送礼再加上死缠活缠,县里就把他放任到春水镇当上了一名副镇长。 当上副镇长后,冯乡长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拿出部队工作那一套老作风,抓工作时,对下边村里的支部书记们,没鼻子没脸地狠熊,日亲道娘地臭骂,没有两个月,就把村支部书记们得罪苦了。 冯乡长当时根本不懂得,村干部同乡干部的差别,只不过是吃没有吃皇粮,他们虽然与乡镇干部是上下级关系,但一般对乡镇干部并不敬畏。特别是支部书记们,都在村里具有很高的威望和威风。在乡镇工作的干部们,必须同他们打成一片,称兄道弟,融通出一股与机关不一样的特殊感情,才能扎根立足。在开展工作时,村干部往往是公一半、私一半,不看僧面看佛面,面子往往比其他行政手段起作用。你是上级,如果抬举了村干部,给了人家面子,他会为你认真工作。如果得罪了他们,他们在表面上也许会唯唯诺诺,但骨子里非常反感。这种恶感在平时显露不出来,到了关键时候,就会给你来真的。这个关键时候,就是在换届改选时。老百姓常说一句话,“你整我三年,我整你一天”,意思是在选举时不投你的票。村级换届改选是如此,乡镇换届改选也是如此。 当冯乡长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支部书记们就商量好了,不能让这家伙在这里干,牛×烘烘,架子太大,太欺负人了。一股潜流涌动,冯乡长浑然不觉。 果然,冯乡长到春水镇不足三个月,正好赶上三年一度的乡镇换届改选。其他副镇长在选举即将到来之际,纷纷放下身段,采取各种怀柔政策,陪酒赠烟,攀亲拉故,对人大代表们笑脸相迎,拉拢支持者,争取选票。 这些情况让冯乡长感到吃惊,马上醒悟过来,也赶紧做工作,可是为时已晚。村支部书记们不会买他的账,而且他们大多数是人大代表,其他人大代表又最听支部书记们的话。大家串通一气,在候选人的票上,几乎全部给他打了叉子,气宇轩昂的冯乡长马上像霜打了一样,提着行李,到公交车的临时停靠点上坐车,灰溜溜地离开了春水镇,闷头在家里睡了一个多月。 选举发生了问题,冯乡长自认倒霉,可县委却不肯罢休,立即派出调查组进驻春水镇,一口气调查了十多天,没有发现有什么贿选行为和拉帮结派现象,这事情就不了了之。 冯乡长的女人看到丈夫这么闷睡,恐怕睡出了毛病,有个三长两短的,试图用女人的特殊形式宽慰丈夫。冯乡长军人脾气上来了,怒骂老婆:“滚!老子倒霉透了,用不着你这娘们儿瞎操心!” 老婆是让他骂惯了的,没有生气。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排解丈夫的郁闷情绪。老爹唉声叹气,儿子放学回家大气都不敢出,家里冷冰冰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经过亲戚们提醒,冯乡长老婆就像那年项明春的老婆孙秀娟一样,跑到城西南七八公里处的钱家庄去,找赵半仙赵大师去打卦问吉凶。 这赵半仙是何等了得的人物,只说了一句:“这位女士,你要问什么?” 冯乡长老婆说:“问男人。” 赵半仙一眼看穿这女人没有面带凄容,就知道不是她丈夫有了外遇,脱口而出:“你丈夫眼下晦气缠身,不过没有什么要紧,很快就会吉星高照了。”冯乡长老婆立刻喜出望外,满心高兴。赵半仙又给她画了一道符,嘱咐她暂时不要告诉冯乡长,只把这道符回家后悄悄地压在丈夫的枕头底下。回来后,冯乡长老婆一一照办。唯独没有照办的是,她把测算的结果告诉了冯乡长。冯乡长怪这女人多事儿,也体谅老婆毕竟为他操心,没有再臭骂,真的让她把那个黄绢子符咒压在了枕头底下。 果然,没过多久,组织上不能亏待一个勇于开拓、大胆工作的好同志,把全县几个落选的同志认真梳理了一遍儿,凡是在行政上任不了职务的,就安排到党内任职。冯乡长就被安排到黄公庙乡当了副书记。因为黄公庙乡一起配了两名副书记,县委文件上冯乡长赫然排列在前边,自然而然地成为黄公庙乡的三把手。这种安排,让其他顺利当选的乡镇副乡镇长们嫉妒得要死,觉得自己还不如不被选上好。 冯乡长上任前,把自己养精蓄锐的成果发挥得淋漓尽致,和老婆欢欢实实地幸福了好几次,着实感激老婆算的好卦。早知这些,睡这么久的闷觉儿实在不值得,还不如到名山大川去游玩散心。同时,对赵半仙半信半疑,心想,世界竟有这样的奇人,有机会也去悄悄地会会他。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偏冯乡长就不遵从这一规律。庞玉立调任后,项明春和他顺次递升,又因为他已经吸取了经验教训,武断的作风改掉不少,再加上黄公庙乡的干部队伍没有春水镇复杂,再一次换届改选时,冯乡长总算是顺利当选了乡长。 人在逆境中,比较克己,到了顺境中,私欲就开始渐渐地膨胀起来。冯乡长常常感到自己的命运不错,有朝一日,取代项明春担任书记是完全有可能的。要想取代一把手,可以有多种办法,你总不能把一把手恨死,或者像古代宫廷里的狠毒女人,用一种“巫蛊”之术把一把手咒死,最简捷的途径是告黑状,让纪检、监察或者政法部门出手,把一把手搞倒。但冯乡长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不屑于搞这些歪门邪道,况且也找不出项明春多少毛病。所以,冯乡长在工作上,确实能够做到同项明春积极配合,并且在县委一年一度考核干部时,把项明春吹成十全十美的好领导。他想通过这种正当途径,把项明春推上去,自己当然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冯乡长经常对自己的这个长计划、短安排感到自鸣得意,又因为脾气性格总是难以与项明春磨合,心中不免暗暗焦躁。可是,再急也没有用,一切必须从头做起。后来的实践证明,这种做法是极为得当的。二冯乡长的名字叫冯司二。你别以为这名字有点奇怪,有点像香港警察们听了姓冯的上司训话,马上立正、敬礼时高呼的“爷死,冯司儿”!我给你讲讲它的来历你就明白了。 冯乡长的老家在丰阳县偏远的山沟里,父母不识字,孩子生得又多,就不太重视给孩子们起名字。老大、老二就叫大娃、二娃,闺女就叫大妞。轮到冯乡长,是第四胎,干脆就叫冯四,称呼起来,用儿化音,就叫冯四儿。笨人的办法其实聪明,这种给孩子命名的办法,高明就高明在暗合了数学上的“序数”规律,与中文的“第一”、“第二”、“第三”,数学上的A1、A2、A3,或者文件中的编号“№1、№2、№3”是一个道理,既方便记忆,又容易区分。 冯乡长的小名“冯四儿”,一直用到他念初中二年级后半期。有一天上语文课,语文老师讲司马迁的《史记》中的段落,咬文嚼字后,忽然瞎扯了起来,说司马迁的后代只有两个儿子,为了避免灾祸,分别逃亡到外地,隐姓埋名。为了延续祖宗的香火,两个孩子约定把自己的姓氏变一变。老大取司马迁复姓“司马”的第一个字,另加一竖,是个“同”字,姓同,老二则取第二个字,加上两点水,是个“冯”字,姓冯。所以认真考证起来,姓同的与姓冯的才是司马迁的后代,同姓为长门,冯姓为二门。司马迁受了宫刑,再也没有生育,所以,所有姓“司马”的倒与司马迁没有直系关系。至于什么是宫刑,老师没有讲,初中生们也不太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冯乡长如痴如醉,非常崇拜司马迁。这个名垂青史的大史学家,竟然是自己的祖先!当天就立下志向,长大要当司马迁第二。灵机一动,把自己所有的课本、作业本上的名字“冯四儿”,涂改成了“冯司二”。别的老师、同学知道了,粲然一笑,没有当回事儿。语文老师知道后,却觉得自己的讲解,意想不到地对这个孩子起到了这么大的励志作用,洋洋得意地夸奖冯司二是个有悟性、有志向的好孩子。 冯乡长并没有实现自己著书立说的宏大理想,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了。枯燥的田间生活,把一时心血来潮的志向,消磨得无影无踪,只有“冯司二”这个怪名字,一直伴随他入伍、打仗,转业后参加工作直到今天。 最近一次开乡镇长会议时,刘鎏和他坐在一起,两个人没话找话说,说起了冯乡长的名字。冯乡长不无得意地说明了自己名字的来历,刘鎏这家伙脑子快,立即想办法调笑冯乡长说:“冯乡长,你这个名字不吉利。” 冯乡长一惊,问:“有什么不吉利?” 刘鎏胡诌说:“你的先祖司马迁是史学家,而你要当司马迁第二,在我看来,你去写现代《史记》是不可能的,受宫刑、割睾丸,变成太监,倒是有可能的。” 冯乡长立刻会意,他妈的真是不吉利,自己在计划生育高潮到来时,幸亏做的是假结扎手术,要不然,不就是受“宫刑”了吗?又一想,刘鎏这小子没安好心,一定是在转着弯儿骂他,就回敬说:“不错,老子是结扎了,可是没有做彻底,一流就把你小子刘鎏流出来了。” 别看冯乡长平常大大咧咧的,其实挺有心计。他与项明春相处,总觉得别别扭扭的,觉得项明春这个人比较迂腐,食古不化。照项明春的干法,黄公庙乡的经费永远不会宽裕,让他一个料理财政的乡长整天被债主追逐,作了不少的难。书记、乡长不是“双黄蛋”,虽然同为正科,同为正职,毕竟书记是一把手,自己处于配角地位。自己虽然堂而皇之地是法人代表,但重大决策必须听命于书记。长此以往,仍然郁闷,听了刘鎏的一番胡诌以后,就更加明白地感到,自己的名字果然不好,不吉利,“司二”不行,必须“司一”,只有取代了项明春,自己才有出头之日。改名字当然来不及了,但转变命运还完全有可能,不仅要韬光养晦,还要积极进取。 冯司二的结发妻不仅知冷知热,而且洞悉老公的心思。一天,冯乡长好像无意之间,对老婆提起周县长到祖师庙还愿的事情,连说真想不到,在我的地盘上,神仙真灵,可惜自己不能到那里磕头烧香,要不然也去试试。老婆立刻心领神会,老爹也在一边说,你不能办的,叫你媳妇去办。老婆说,他爹,要不我去得了,两口子不论谁去,都是同样的。冯乡长没有表态,老婆就认为默许了。 冯乡长走后,老婆和公公合计一下,应该许多大的愿才合适?谁知这老头是个吝啬鬼,吩咐儿媳说:“用不着许多大的愿,一个猪头、两个大枣山馍就足够了。” 儿子在一旁撇撇嘴说:“顶毬用?净搞封建迷信!” 冯乡长老婆自有心计,心想,不听你们爷孙俩的,反正不过是先对神仙说说,许得大一点没有关系,成功了,千儿八百的愿也值得还,不成功的话,连香也不用去烧。 于是,冯乡长老婆在农历十五这一天,混迹在好多敬香的妇女中,去黄公庙乡的祖师庙许愿。她跪在祖师爷面前,托神仙保佑自己的丈夫交上好运,嘟嘟囔囔地念叨了好一阵子,连磕了十个响头,把额头磕得沾了一层土灰,头昏脑涨地出来,影影绰绰看到了孙秀娟也来了,赶紧躲进了厕所里。其他正在方便的妇女,奇怪地看着这个不解裤带的女人,又臊又臭的地方,你不解手来干什么?冯乡长老婆心里说,看看,人家书记的老婆不也来了吗?幸亏自己来了,要不然书记高升了,说不定轮不到自己丈夫接替呢。三孙秀娟到祖师庙烧香,并不是项明春授意的。这女人越来越迷信这一套了,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常常偷偷地在家里烧香,祭拜各路神仙。因为怕项明春责怪,所以拜完以后,总是把香炉立刻藏起来,打开窗户通风透气。男人的嗅觉和听觉远远没有女人灵敏,好久项明春都不知道孙秀娟玩的这一套把戏。 有一天,项明春回到家里,竟然闻到一股幽香还没有彻底飘散,就问孙秀娟:“你在家里,干了些什么?” 孙秀娟掩饰说:“我能干什么?这一段雨下得多,我就点了些卫生香,驱驱屋里的潮气和秽气。” 项明春说:“我怎么闻着好像是祖师庙里的气味?” 孙秀娟笑笑:“是啊,我要演习一下,好到你们乡里的祖师庙烧香啊,让神仙保佑你官运亨通,我们母女平安啊。” 项明春说:“你可不要搞这一套邪门歪道的事情,让人家听了笑话。” 孙秀娟说:“好,好,听大书记指示,坚决不搞这一套。” 项明春忽然想起了周志茹磕头的形象,就无意地说:“嗨,你还别说,还真有人相信神仙显灵的。”于是,把周志茹在祖师庙还愿的事情对孙秀娟说了一遍。 孙秀娟佩服地说:“看看人家周县长,升职多快,肯定是神仙保佑的。” 项明春说:“她是半夜里喝面条,赶(擀)上了,哪有什么神仙保佑?” 孙秀娟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要不,我也到祖师庙去,许一个千秋大愿。” 项明春急忙说:“你可不要去,干部家属不能这样做。” 孙秀娟说:“咋,兴县长去还愿,还不兴我们去烧香?” 项明春说:“人家是非党干部,在这一点上路宽,我们党员干部就不能效法。说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你如果去了,让群众知道了,我这个书记还怎么当?” 孙秀娟说:“不要紧的,在你们乡里,有几个老百姓认得我?” 项明春耐心地开导孙秀娟:“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无神论,不要相信这一套。况且我这个人历来对当官没有多大兴趣,犯不着让你求神仙保佑。” 孙秀娟说:“得了,我的大书记,别在家里发表报告了,我又不是你的百姓,大话到你乡里的主席台上去讲吧。” 项明春有点不耐烦,心想,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要是邬庆云,绝对不会这么浅薄无知。同样是中专毕业生,生活把人磨练到了两种境界,这孙秀娟越来越像一个农村妇女了,就气呼呼地说:“说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 孙秀娟也恼火了:“宗教信仰自由,你管不了我。”然后气哼哼地到厨房忙活去了。 那天,冯乡长的老婆从祖师庙烧香回去后,对冯乡长说起,她碰上了孙秀娟也到祖师庙烧香的事情,冯乡长喜形于色地说:“好,好,有你们两个女人内外夹攻,我就不相信神仙不显灵,这出头日子就要快多了。” 正当冯乡长满怀信心,要加快步伐,抓住时机把项明春推上去,好接替书记的时候,县里开始了大动作。县委、政府先是把书记和乡镇长们分成两批,到江浙一带发达地区参观考察,观摩学习,然后制定了《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加快经济发展步伐》的决定,把经济指标层层分解到各委局、各乡镇头上。县委成立了督察室,抽调了一批干部整天催进度,要情况汇报,县乡两级顿时忙得不亦乐乎。特别是县城建设,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只要有利可图,马上引来一批开发商,征地开工,盖起了一片片高层建筑。县里的主要任务是修路、造桥、建滨河公园。为了拉大城市框架,县委、政府做出了“内部扩张,外部延伸”决定,成立了以郗县长为指挥长,徐县长和叶兆楠为副指挥长的拆迁规划领导小组,没有多长时间,县城里到处都处在拆迁的氛围中。冯乡长转业后在民主街盖的门面房,也在拆迁之列,他们这一带居民,人心惶惶,与政府展开了拉锯战。 冯乡长的老婆和老爹忧心忡忡,这么好的房子,说扒就扒了。冯乡长说:“天塌砸大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拆就拆吧,咱们再找一处风水更好的地方重新建房。” 老爹说:“说着容易,做起来很难,就给那么一点补偿,咋会够盖新房呢。” 老婆说:“是啊,拆房好办,这一段住到哪里呢?” 冯乡长说:“怕什么,让孩子住学校,你们两个搬到乡里去住一阵子。至于盖新房子,我自有办法。” 说归说,一屋子家具寄放到哪里才好?冯乡长心里一时没有着落。 正文 第十章 叶兆楠想,拆房子也跟官场一样,隐含着不少的层次。秦鸣鸥临死时伸手的那一抓,顿时让徐立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扩街是曹书记主政以来,雄心勃勃地开展的发展项目中,最重要的一个大动作。说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由工作的难度决定的。封建时代,新县官上任,如果囊中羞涩,有一个快速敛财的好把戏儿,就是出一纸公告,对店铺林立的某条大街进行扩建,马上会有当地的绅士、财主们纷至沓来,上门进言劝阻,县官只管收银两、银票就行了,收足收够了,适可而止,大不了再出一纸公告,说出某种不必扩街的另外原因,这事情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敬请读者千万不要误解,我把“扩街”说成是县令的敛财项目,不是讽刺现在的各级领导,只是为了说明搞这个动作难度大,是自古以来都不容易的。现代的领导人一上任,也同样喜欢扩街。当然不是为了敛钱,而是为了发展大计,为了早出政绩。城镇的大街,不仅是商品经营的门面,也是主要领导的脸面。在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要想解决交通拥挤,消除“脏、乱、差”,扩街是势在必行的举措。一声令下,容不得任何人去说情、上供,“四大家”办公会议上,没有一个县级领导表示疑义,就证明这是得民心、合民意之举。 县委、政府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专门成立了以郗县长为首,徐县长和叶县长为辅的指挥部,城建、工商、公安、法院、消防等职能部门的主要领导参加,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大动作。首先是十几辆锃明瓦亮的小汽车一字儿排开,到包括民主街、民生街等四条大街进行现场办公,筹划运作,几条街上的门面房主们立刻惊慌起来。有好事人很快就编出顺口溜儿来: 前边走着郗知县, 后边跟着“徐百万”, 带着公安和城建, 眼看要扒一大片。 这项工作的政策性强,牵扯面广,一定要损伤一部分人的利益。当城建局的工作人员,提着白灰桶,在几条街的门面房前的墙上,写出画着圆圈的“拆”字,限定拆除时间后,好事人又有了新顺口溜儿: 头排哭,二排笑, 三排抱怨没扒到, 四排五排看热闹。 大气候一旦形成,你商家再唉声叹气,也是阻挡不了的。商店里的老板们打出了“赔血本,大甩卖”的广告,开始处理剩余商品,企图捞一点儿是一点儿。群众的消费心理就是怪,“买涨不买落”,任凭商家们“本店商品三折起价”、“清仓商品,一律五元”、“走过路过,不可错过”的喇叭声叫得如何起劲儿,就是没有多少人肯买。多少人都在想,谁知道你是不是在乘机处理积压商品?谁知道你是不是还要继续降价?除了一些低得不能再低的衣服、鞋袜被一批批妇女哄抢了以外,其他大宗商品并没有产生抢购一空的预期效果,四条主干大街经营萧条,兵败如山倒。 门面房的业主们就补偿问题,开始同政府讨价还价。北方的县级财政,没有几个富的。丰阳县就是领导们经常说的“吃饭财政”,能保证干部职工的基本工资发放就不错了,哪有多余的钱搞建设?关键是扩街不同房地产开发,拆迁户的补偿必定是你政府的事情,政府不拿钱谁拿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书记、县长自然不愿意多出钱,于是责成主管部门,搬出上级文件,专拣有利的条款使用,尽可能压低补偿标准,这就激怒了门面房的业主们,打着“宁要祖宗一张床,不让贪官来拆房”的大标语,一拨儿一拨儿的群众开始上访闹事儿,一些妇女甚至使出和丈夫混闹的绝招,寻死觅活的,和政府较劲儿。这样一来,“攻坚战”就成了“拉锯战”。 上访最凶的时候,信访部门挡不住了,让公安上的防暴队上;防暴队挡不住了,叶兆楠亲自出面做群众的工作。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说叶兆楠:“你一个小鸡巴副县长,做不了主,让稀松出来,让徐百万出来!”那个不论理的劲头,把下来任职不久的叶兆楠的鼻子都气歪了。 任何事情一旦具体,就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和问题。拆迁工作在冲破重重艰难险阻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以后,果然又产生了新的问题。比冯乡长家所在的民主街更加古老的民生街上,拆迁的范围内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有一些房产,在把第一排的门面房拆除后,距离第二排住户还有三米五米的不等。 这个隐含的毛病暴露出来后,才真的让指挥部领导们挠头皮。余下五六米宽的业主一定要在原址上起房,盖个厦状的新门面,三到五米的商户,不可能再建房了,第二排的乘机想往前扩展。闹来闹去,就闹得凶了,到了不解决不可的地步。叶兆楠想,这拆房子也跟官场一样,想不到隐含着不少的层次。 指挥部对这个现象,专题进行了研究,大家一致的意见是,第一排房产的业主们一定要搬出去,不能再允许他们就地建房了。问题是腾出来的地皮,到底要不要出让给第二排?大家的意见发生了重大分歧。大多数人倾向不能向第二排业主出让,因为从长远的发展战略考虑,说不定将来还有继续扩建的可能。另一种意见是,要是这样的话,沿街的门面房就不会整齐,很不雅观,失去了动这么大劲儿拆迁的意义。持第一种意见的人反驳说,这有什么?错落有致,空下来的地皮,就作为空场,铺上些彩色花砖就行了,也不失为一种景观。 争来争去,郗县长不愿意在这上边费脑筋,拍板说,大家不要争了,这件事儿,就由立身同志全权处理吧。 坚持第一种意见的叶兆楠,对于郗县长的这种安排,心里很不好受,怎么一回事儿?自己是班子明确过的抓城建工作的副县长,此时却成了“聋子的耳朵”,反而没有权力当家了,有点让人扫面子。叶兆楠本来就对上访群众瞧不起他,心里一直窝火,真想在这件事情上当家做主,体现一下权威,可指挥长既然安排了,就没有办法再与徐立身争这个操作权。转念一想,反正人家徐县长是常务,郗县长的安排也是无可厚非的,自己犯不着争。再说,一个外来的干部,没有当地产生的领导熟悉情况,是福是祸,还说不定,走着瞧吧。 徐立身本来对拆迁工作并不积极,所以,在讨论的过程中,一直没有表态。见郗县长这样安排,就活跃了一些。他一下手,艰难的拆迁工作竟然顺利起来,上访的潮水渐渐消退了,一街两行的门面房齐齐整整地建了起来。二徐立身在丰阳县的绰号“徐百万”,无人不知。产生的原因,有一种版本说,那是徐立身当年当乡镇党委书记时,搞计划生育工作很出色,记者采访他时,问到你们乡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人员有多少?徐立身说,不多不多,只有二十多号人。记者又赞叹地问,咦,只这么多人,怎么能把工作抓得如此好?徐立身高深莫测地说,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这话传出去以后,徐百万这个绰号就开始兴起了。 另一种版本是,徐立身非常有钱,百八十万的,不在话下。现在的大款们,百万资产实在是毛毛雨,可在当年,能够号称百万的人,在丰阳县是极少数,尤其在干部队伍中,是根本不会有的。谁也没有真正核定过徐立身的家产,只是从他家的住房面积、装修水平来看,规模和气势宏大,儿子有一个运输车队,女儿送到加拿大留学,老婆脖子里的金项链,有“拴狗绳”粗细,倒是真正拴他家那两条纯种大狼狗,用的是不锈钢链子等奢华来推断的。说穿了,“百万”只是一个形容词,一般形容词是夸大其词的,这里倒说不定是缩小了。 徐立身开始对这一绰号相当恼火,但没有办法,防众人之口,甚于防川,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过,当有人和他探讨起这一绰号的来历时,他说的都是第一种版本。他心里很清楚,起作用的当然是第二种版本。人们称他“百万”,都是往他的资产上想的,任他们说去,反正自己的家产有多大,就像哑巴吃饺子,自己心里有数。这几年,百万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徐立身对财产的占有不满足,但对官职这个位置还是比较满足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年龄和假文凭,以及任职的届数,决定了他已经不可能再有多大进取。官久自富,能够发展到今天,的确得力于自己一直干的是有职有权的角色。常务副县长干了两届了,下一届肯定要到人大、政协去,徐立身认为自己退下来,做一个人大、政协的一把手是没有问题的,最好的选择是当人大主任而不是政协主席,到底人大主任比政协主席要好一些,所以一直在围绕这一目标开展工作。 在表面上,徐立身和已故的秦主任没有一点矛盾,其实积怨很深。他最不满意的,是这个秦鸣鸥经常对别人说起让贤给他的故事。事出有因,虽然当年徐立身曾经感动过一阵子,但到底并不服气,天知道是你秦鸣鸥的本事大,还是我自己的本事大?凭什么说是你让贤给我的?你秦鸣鸥把这件事儿挂在嘴上,难道让我承情一辈子?可这些抱怨是埋在肚子里的,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当有人向他说起这些传言时,徐立身常常哈哈一笑,是啊,秦老兄高风亮节啊! 徐立身很善于低调做人,从来没有表现出来权重位高、财大气粗的样子,在酒场上,和大家开玩笑时,总是说,你们看,真正有本事的人能够把别人的肚子搞大,我是一个没有本事的人,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大家哈哈一笑,没有人肯当“揭老底儿战斗队”的队长,他当年在乡镇干时,把人家小姑娘肚子搞大的轶闻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至于现在的那些风流韵事儿,只有他的司机清楚。 在他当上副县长的第二年,组织上曾经准备提拔已经当了政府办主任的秦鸣鸥。徐立身盘算以后,觉得这个秦鸣鸥的威信比自己高,如果成为副县长,肯定对自己的进步是个不小的威胁。于是,就指使人罗织了秦鸣鸥十几条罪状,不早不晚,就在市委常委们开会研究干部前,给每一个常委的案头都送了一份告状信。这让当时的市委书记非常作难,只好让组织部门在书记办公会已经拟好,提交常委们通过的名单上,把秦鸣鸥划了下来。市委书记为此还动了不少心思,批下去查吧,县委书记保护这个同志;不查吧,又似是而非。最后的结论是,不查不问,暂不提拔使用,就把秦鸣鸥搁置了下来。 徐立身搞的这个小动作,秦鸣鸥是否知道,到现在也是一个谜。只知道秦鸣鸥被搁置以后,徐立身特意在家里宴请了秦鸣鸥。找来的几个陪酒的,都是他们的一帮老哥们儿。开始时,大家避口不谈这次人事变动,喝到高了时,有人就骂组织上瞎了眼,放着这么好的干部不使用。 秦鸣鸥“呜呜”地哭了起来,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表白说:“大家都别说了,我能够想得开,是自己的命运不济。有些人啊,笑里藏刀,心怀鬼胎,看不透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吃亏就吃在为人太实在上头啊。这么些年啊,多少机会就这样白白地溜走了。我就像山里的一只癞蛤蟆吃酸枣,憋足了劲儿,向上一跳,扑了个空,又聚一次劲儿,再向上跳,仍然扑空,就这么跳啊,跳啊,希望犹在,前程渺茫啊。哪像人家徐县长,官运顺畅,财运通达,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啊!” 听到这些话,徐立身脸不红,心不跳,赶紧劝大伙:“秦大哥喝多了,喝醉了,我们不要再喝了,马上送秦主任回家!”说着,亲自去搀扶秦鸣鸥。 秦鸣鸥说:“老弟,你不要管我,我没有喝多,咱哥们儿铁打的关系,我甘愿侍候你,你让我喝,喝……喝他个一醉方休!”说着说着,唱起了越调戏: 小奴家坐云楼心思徬徨, 想起了身前事儿好不心伤…… 一桌子人这才知道秦鸣鸥真的烂醉了,赶紧七手八脚把秦鸣鸥抬了起来,送到了大门外,塞进了徐立身的车子里。 打那以后,徐立身在别人面前总是威风八面,到了秦鸣鸥这里,却不禁心虚,真的像看到了不是吃酸枣,而是趴在脚面上的癞蛤蟆,有一种腻歪歪的感觉。秦鸣鸥临死时伸手的那一抓,在徐立身看来,并非是最后的一次握手,而是带有报仇性质,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郗县长安排让他全权处理拆迁的善后事宜时,徐立身亲临一线,超常规地开展工作,确实发挥了稳定民心、推动进度的重大作用。他的办法看似简单,却是叶兆楠这样的人想不到、办不到的。黑白两道,全部用上,战术上暗合了孙子兵法,对业主们各个击破。有些业主冥顽不化,就指使黑道上的朋友带上刀具,半夜里进行恫吓;有的人送来了钱财,就网开一面。城建局局长是自己调教出来的,三寸宽的条子一到,立刻落实照办。第二排的业主们向外扩张了,纷纷称颂还是徐县长英明,会处理复杂的问题。剩下面积不多的第一排业主们,徐县长压着头皮,让第二排的人出高价,折算出大一点的比例,给前排的业主补偿,留下一部分收入,分摊给职能部门。城建、土地部门非常高兴,积极地给第二排的业主补办出让手续。当然,补偿的标准就不再统一了,头排、二排的业主们,出钱的和得钱的,差距很大。差距的大小,正好同给徐县长上菜的数目成正比。出钱多,或者得钱少的人自认倒霉,忍气吞声,不敢抗争,白白给幸灾乐祸的人当了一次笑柄。 在这一段时间里,叶兆楠当配角,除了长了不少见识外,基本上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白天无所事事,夜里就和李静娴通电话,煲出了不尽的情话。在拆迁工作即将告成的时候,李静娴来电话说,自己去医院做了妇科检查,阳性反应,医生诊断说,已经怀孕了,你说该怎么办?叶兆楠大喜过望,说这很好办,我们马上旅游结婚去。于是,叶兆楠在拆迁的关键时刻,请了半个月的事假。郗县长觉得反正他在家作用也不大,没有问他干什么,就给曹书记打了个电话,两个人都答应了。三郗应松在处理拆迁过程最后的纠纷时,表态让徐立身全权处理矛盾,基于复杂的考虑。 首先,郗应松不愿意趟这浑水,他要找个替身。这也许让人感到奇怪,一个县长竟然如此小心眼儿,踏“雷区”、排地雷本身就不是首长的事情,自有连、排长以下的工兵干,你只要坐在指挥部里下指示,摇鹅毛扇就行了,哪有什么浑水可趟?其实,这只是局外人的一般看法。现在的社会矛盾错综复杂,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谁当家做主,矛盾就会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的身上,你想躲都躲不开。特别是拆迁工作,越是接近尾声,就越难缠。 在开始行动的一段日子里,四条街的老百姓,人潮汹涌,闹事的人打着牌子,提名道姓地要和郗应松对话,甚至齐声呐喊:“郗应松,你出来!”并不可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行了,用不着郗应松出面,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只要有老实一点的老百姓开始拆房子,其他人知道大势所趋,政府补偿就那么一点,谷糠里榨不出四两油来,都得乖乖地拆迁。个别的“钉子户”、“难缠户”,还可以动用警力或者司法手段解决。 在研究处理遗留问题的会议上,郗应松盘算一下,前期大声势时的工作好做,到了现在就不行了。剩下的这一些超一排、占二排的业主,还有那些被巴掌大的地方遮盖,一时无法成为前排,巴望着成为第一排的业主,出于对自己的长远利益考虑,都在想方设法向他这个县太爷公关。这些人都是本地的地头蛇,神通广大,公关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不知道其他副县长受到何等煎熬,只知道他这个县长、指挥长是万万躲不开的,已经走到了矛盾的焦点上。形势急转直下,已经变上访为下访了。 从出现苗头开始,不说这亲自造访的上层人物,天天有几个酒场招待需要应酬,还有一些人拿着权威人士的信件和重礼,深夜或者黎明朝晋让人吃不消,连这手机、固定电话就接不及,六七成都是为两种不同处境的业主们说情的。市财政局、发改委等职能部门的领导、同志不能得罪,市检察院、纪检委等要害部门的人员也凑热闹,都得对付。更有甚者,是在民生街上,有前后两排人家,都自恃上边有人,互不相让,斗争激烈到了要拼刀子杀人的地步,一点也没有古人“让他三尺有何妨”的雅量。 这几天里,闹得最凶的两家把矛盾上交了。郗应松接到两个电话,都是省里的要员打来的。一个是省纪委的一个处长,用很谦和口气,请他这个“父母官”给亲属予以关照,打了好长一阵子哈哈,特别邀请郗县长到省纪委来坐坐,多交几个朋友没有坏处的嘛。另一个是省检察院反贪局的一个工作人员,真的让人可气,说话的口气用的是指示性质:“我表姐家的事情你一定要想办法解决!”带点威胁人的味道。 郗应松接电话后,悻悻地想,就这号素质,竟然能在省直要害部门当差!这些操有尚方宝剑的人,绝对不可小觑。他们达到了目的,也不会感激你,这是他们的权威在发挥作用,你不得不听他的。达不到目的时,肯定翻脸不认人,“磨道里找驴蹄儿印”,找事儿就有事儿。就是这些躲不开、挥不去的问题,真让郗应松头疼,让自己的部下来缓冲,可以化解好些不好处理的棘手问题。 至于用徐立身不用叶兆楠,也是绝对正确的选择。在县委那个四方大院的时候,郗应松就知道,这个徐立身是个厉害的角色,他是从乡镇基层上来的,工作经验丰富,社交面广,社会关系复杂,黑白两道统统吃得开。你说他办法灵活也罢,说他手段恶劣也罢,反正有奇招、怪招,能够处理复杂的矛盾。这也是他一直能够稳坐常务副县长不下来的重要原因。郗应松多次看出来,曹明祥当县长时,明显地让他几分。所以,郗应松来政府主政以后,对这小子颇有忌惮,别看他表面上不温不火,骨子里却专横跋扈,有点“扛膀子”。甚至有些时候,越过自己,直接向曹明祥汇报工作,把新来的县长并未放在眼里。 这次专题研究解决拆迁疑难问题的会议上,在大家两种意见争论不休时,郗应松观察到徐立身一言不发,就知道这家伙“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他肯定瞧不起其他副县长,认为别人浅薄,只会纸上谈兵。再说,一开始让他参与拆迁工作的时候,他就不愿意干,分别给曹明祥和自己申明:“我是一个本地人,处理拆迁工作,无私有弊,是不是回避一下?”郗应松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无非是没有油水可捞。这时候让他出马,在别人看来是个苦差事,对于他来说,可能就是肥缺了。果然,徐立身连让都没有让叶兆楠这个主管县长一下,就爽快地接受了任务。事后,郗应松想,幸亏用的是徐立身,这事情要让叶兆楠来做,绝对不会有如此好的效果。 从深层次讲,郗应松没有当上县长时,巴不得立刻当上,一旦当上了,就觉得许多事情不好处理。一是在大政方针的决策上,必须听命于县委书记;二是在工作成就的分配上,功劳当然记在书记的账上。比如这县城建设的十件大事,郗应松不赞成一下子搞几条街的拆迁,可曹书记拍板定案,你不得不遵照执行。书记是把握大局的,你做县长的就要坐镇指挥,关键的时候又必须冲锋陷阵。弄好了,不要说上级表扬书记的工作力度大,就连老百姓多年以后的口碑,也说是“某某书记在任时办的好事儿”。弄不好,就是书记不批评你,也显得自己无能。 郗县长主政前,就把全县的政治形势粗略地做了一番估计。他觉得曹明祥容易对付,但使他头疼的是常务副县长徐立身。曹明祥这个人宽厚、大度,表面上脾气火暴,批评起人来毫不留情,其实是一个柔肠君子,能够容人容事。徐立身这个人则不然,自恃自己是丰阳县的“坐地苗子”,根基牢固,除了听县委书记的话以外,根本不把外来的县长放在眼里。 说穿了,别看徐立身瞧不起出身知识分子的郗应松,可郗应松除了瞧不起徐立身以外,还瞧不起有点土气的曹明祥。郗应松认为,曹明祥这个人,确实没有吴国栋的城府深。在曹明祥前期当县长时,埋头拉车,风风火火,一心扑到工作上,到头来,反而被吴国栋搞了一下子,差一点没有接任书记,这不是有点“愚忠”又是什么?当时他对自己指使宣传部长造曹明祥舆论就有点后悔。后来,事实证明自己的处理是正确的,暗处庆幸,果然一石三鸟,把曹明祥推上去了,把萧干排挤走了,自己当上了县长。 但让郗应松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一贯被郗应松认为粗糙的曹明祥,自从当上县委书记后,竟然斯文起来。发型、衣着开始讲究,就连神态、步态也发生了明显变化,举手投足间体现出一种威严的气势。屁股不但决定思想,而且决定精神面貌。这些别人觉察不到的变化,郗应松的感触却很深。可他又感到,曹明祥骨子里的正直坦荡并没有变,工作作风还是一竿子插到底。有时,让政府办的工作人员通知下属局长、主任们研究事情,却找不到,因为这些人被县委办叫去了,曹书记要亲自安排工作任务。还有致命的一条,就是曹明祥批评起人来,一点也不留情面,夹枪带棒,往往把他这个县长也会捎带进去。有几次“四大家”办公会议上,曹明祥否决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时,很少用委婉的方式,让一个堂堂的一县之长夹在常委们和副县长们中间,很失体面。 有了这些思考,郗应松给自己定下的工作方针,就是尽可能地避实就虚,明哲保身,以求一逞。最好的策略就是向上推,向下卸,下边挡风,上边避雨。他自己原来不善饮酒,现在竟然多次喝得迷迷糊糊的,心里却非常清醒。 这一段大搞市政建设的工作,郗应松和曹明祥把下属分工得很明确,确实出现了很大变化。叶兆楠虽然请假了,无关大局,因为他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艾朋庆分管的清真寺周边环境清理,汉族群众本来就惹不起回族同胞,进展顺利。周志茹分管的街心花园项目,虽然在她的指导下,搞出的成品有些阴柔,也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觉。副县长王彪分管了河套公园和橡胶坝项目,夜以继日,跑资金,筹集资,拉赞助,让工程队垫付建设款,比预期的提前开工了。有时,政府办公室打电话找他回来陪客人,他却在工地上同工人一道吃过饭了。在橡胶坝充气储水的那天晚上,这个同志一夜没有合眼,红着眼丝,指挥众人筹办庆祝仪式,天明时分才在工棚里歪了一个多小时。这样的干部现在确实不多见了,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和参与公园建设的民工们非常感动。 在县里轰轰烈烈地大干快上的时候,乡镇工作仍然遇到不少难题,项明春就被上访和突发事件缠得脱不开身子。 正文 第十一章 项明春听着母女二人的喧闹,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插话说:“小学生都知道争名次,怪不得你那么重视县里领导的排序了。”项明春对通信员大声说:“小马,你负责,好好招待张秘书!”其实,称呼张振亚为“张秘书”,他连秘书也不是。侯远理挺着脖梗说:“老子见的大干部多了,就你们这些小头头才这么胆小怕事。等我发达了,你们找我磕头也找不到我!”一黄公庙乡一些老资格的支部书记私下议论,项明春是多年以来比较少见的好书记。这个人好就好在为人实在,从来不耍花架子,比如搞的村村通工程、农户沼气推广工程,哪一项不是实实在在的?都是群众拥护的。有一个支部书记还引用电视剧里的唱词,说“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咱老百姓”啊,像项书记这样的干部越多越好,要是能够坚持在我们乡多干些年头,不愁我们乡没有一个大的发展。另有人认为,现在的干部都把进步看得比啥都重要,项书记也不会例外,走着瞧吧,要不多久,项书记就不是项书记了,说不定就是项县长了。那个希望项明春留在黄公庙乡干的支部书记不无遗憾地说,是啊,舍不得也得让人家项书记提拔上去,像他这样“请民命、造民福”的领导,到了更高的位置上,发挥的作用更大,给群众造的福利更多。 项明春的去留当然不是支部书记们能够决定的,这一点,冯司二比谁都清楚。冯乡长尽管对项明春的斯文、迂腐有看法,还是卖命地工作,竭力维护项明春的权威。你不能从主观上去分析动机,重要的是客观效果。一个乡镇看一个党委书记,一个乡镇班子看班长、班副,书记、乡长齐心了,副职们也不敢怠慢,所以这工作就抓得有声有色,成效明显。冯乡长拿十几个乡镇比较,尽管黄公庙乡也有不少问题,但其他乡镇蹿烟冒火,远远不如这里稳定。乡镇工作,稳定是福,现在提倡建立和谐社会,和谐是什么?和谐就是稳定嘛。这就意味着,由于黄公庙乡相对稳定,县里领导会对项明春的工作给予肯定,在十几个乡镇党委书记里边,项明春是首屈一指的。都说团结出干部,团结出战斗力,冯乡长想的就是出干部,只要能让项明春尽快上去,腾出位置来,自己的进步也随之水涨船高,不言而喻了。这些活思想,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所以,冯乡长越来越努力了。 周志茹隔三差五地到黄公庙乡视察,对“明春哥”近乎崇拜了。女人家在政界,往往没有男人的心眼儿稠,在“四大家”领导会议上,说话不习惯拐弯抹角。所以,到了包乡领导工作碰头会上,周志茹每次都大讲特讲黄公庙乡的工作如何出色,却没有“但是”以后的问题。 说得多了,惹得县委书记曹明祥心痒,也在百忙中到黄公庙乡来看看,发现周志茹所言不虚,项明春的工作确实扎实,不像其他几个乡镇的一些年轻的书记、乡镇长,一味地贪玩,浮皮潦草。曹书记心里就盘算,应该重用这个曾经在吴国栋手下不得志的项秘书。但曹书记从来不在乡镇工作会议上过多地表扬、过高地评价项明春,曹书记知道,乡镇的一把手们都急于向上爬,不能让项明春成为众矢之的,主要领导口头上的赞誉,有时是起负作用的。 孙秀娟当上黄公庙乡的“第一夫人”以后,曾经满足过一阵子。后来,和县里的领导接触多了,竟然关心起政治来,巴望着老公有更大的进步,求神拜仙时,功利性、目的性非常明显。 有一次,她对项明春说起来,某某领导排在第几位,某某领导排在倒数第几位,竟然如同县委书记一样了如指掌。 女儿插话说:“爸,妈,我在我们班里,也排到第三位了,不过是并列的,我这一段时间这么努力,就是要打败那个并列的毛妹,当一个真正的第三名。” 孙秀娟问:“你咋能打败人家呀?” 女儿说:“容易,容易,她写作业不认真,整天唱歌、跳舞,不用功的。” 孙秀娟说:“爱玩的孩子还考那么好,说明人家聪明。” 女儿“呸”了一下说:“臭毛妹聪明个屁!还不是考试时偷偷地抄答案了。” 孙秀娟正色地说:“不要胡说,你应该打败第一名和第二名,才是你的本事。” 女儿说:“不容易啊,我总不能在考试时,让人家拉肚子、得流感考不成吧?” 孙秀娟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小小年纪,哪该有这么多坏心眼儿?当心神仙知道,要遭报应的!” 女儿做一个鬼脸说:“算我说错了。我一步一步来嘛,排到第一位了,你们奖励我什么呀?” 孙秀娟说:“你想要什么呀?” 女儿说:“不要什么,就要我老爸吻吻我就行了。” 项明春听着母女二人的喧闹,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插话说:“小学生都知道争名次,怪不得你那么重视县里领导的排序了。” 孙秀娟说:“我盼望着哪一天,你也在他们中间有个位次呢。” 说实在的,项明春对自己的前程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每当冯司二和他说起,让他努力地向县级领导上奔时,他就对冯乡长讲,希望不大。你想啊,现在县里“四大家”领导二十多个,别说县委、政府,就是老干部退下来到人大、政协再待一段时间的现象也成了过去,高层领导已经年轻化了,拔个萝卜才有一个坑儿。缺乏老萝卜,依次递补的可能性不大,哪有自己的空位置? 冯司二听项明春这么说,立刻劝解他,不要悲观,现在社会分工越来越明细,就要求干部越配越多,市里年年都要提拔一批干部,机会是会有的。项明春就用《列宁在十月》里的一句台词说,好啊,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在项明春的潜意识里,并不是那种刻意追求往上爬的人。祖祖辈辈吃糠咽菜,只要能过上一点好日子,就容易满足,自己能混到这一步,就已经很不错了。再说,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那几年,从底层熬到顶峰,又从顶峰跌落下来的经历,更让项明春明白了不少道理。因此,他对待官场既非消极出世亦非积极入世,既没有置身事外的清高亦非刻意追求的热衷,对仕途的淡泊,异乎他人。他请一个书法家写了一个条幅,把自己定位在二十个字上: 脚踏实地,胸怀开阔,追求新知,与人为善,知足常乐。 项明春认为,前十六个字是作为,后四个字是境界。境界这东西不可捉摸,是理想化的状态,能够逼近,但不能实现。如果人人都“知足常乐”,安贫乐道,社会的发展也就会停滞不前了。 这一天,县政府办公室的张振亚来访,让项明春把自己曾经对赵哲讲过的“王二狗的故事”又卖弄了一番。 张振亚进入政府办,与项明春进入县委办,大体是同一年,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混上一个副科级。这个人自恃自己的文笔不错,其实在为人处世方面有不少欠缺,他的故事,在县委、政府两办,一度被传为笑谈。 当年,秦鸣鸥还是乡镇党委书记的时候,有一次带了一份材料到政府办公室去,托政府办把这份材料转给不在家的县长,进入政府办工作不久的张振亚接待了秦鸣鸥。 张振亚说:“秦书记,你这材料保密不保密?” 秦鸣鸥说:“保什么密?你可以看看,顺便提点修改意见。” 张振亚不知就里,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儿,立刻批评这文章写得臭极了,简直不忍卒读。然后一条一条地指出什么结构松散,语序颠倒,上面两个重点不突出,下面有一个明显的漏洞,毛毛糙糙的云云。 秦鸣鸥听了,脸色黑沉沉的,把一头白发映衬得更加白了。原来这文章是秦鸣鸥亲自写的,当时心里就想,这小子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哪有这么评价自己得意的文章的?登时把文章要了过来,严肃地说,振亚,不要说了,这文章不让你转达了。 当时在场的还有政府办的两个同志,一边听张振亚高谈阔论,一边觉得好笑。等秦鸣鸥非常恼火地离开政府办的时候,张振亚还摸不着头脑:“这秦书记怎么啦,自己不过是批评文章了几句嘛,值得这么光火?” 一个伙计说:“振亚呀,你今天算把秦书记得罪了,你不知道,这文章正是秦书记自己写的呀!”张振亚这才后悔莫及。 没有多久,秦鸣鸥来政府办主持工作,人员分工时,把张振亚打到了边缘上,不要说能力不怎么大,就是有一点,也不让他发挥出来,这个张振亚从此就没有了出头之日。按说,秦鸣鸥并不是一个阴损的小人,心里画上的那一道子,应该随着时间而淡化的,头几年不提拔张振亚是这个原因作怪,后几年是觉得这个张振亚确实不是块料儿,提拔这样的人贻笑大方,就把他一度搁置起来。 对于在秦鸣鸥手下没有好日子过,张振亚自认倒霉,谁让自己这张破嘴胡说八道呢。看到别人一个个地都上去了,张振亚自然暗暗着急,生出不少野门路,企图改变命运。 他去找过赵半仙,赵半仙说他福薄命薄,只要好自为之,还是有前程的。临了,连他的卦资都不肯收。张振亚非常沮丧,在办公室工作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后来,有一个外地来的算卦大师来到丰阳县城,张振亚听说此人有破法,赶紧拜访了这个奇人。他请这个算命大师吃饭喝酒,在县委招待所里认真招待一顿,那个算命大师看他心诚,特意把原来讲好的八百元卦资,优惠了二百元钱,只掏了六百元。算命先生晕乎乎地说,快了,三年以内,你一定能够成为副科级干部。结果等了三年,毫无踪影。 另有一次,他随办公室的其他几个同志游武当山,又闹了一个笑话。 武当山是一个有名的道教圣地,山上有一个著名的“转运台”。一个人交了香火钱,侧身从一个夹缝里钻过去,旁边的道士敲着铜钟,说,转运了,转运了!转上一圈儿,心灵上就会有很大满足。别的同志说:“振亚,你常常说自己倒霉,那你赶紧在这个转运台转转吧,兴许会好起来的。” 张振亚果然动心,交了钱,侧着身子转了一圈儿。谁知别人都是从左边开始转的,他忘了规则,转反了,几个同志哄笑说:“振亚呀,你是怎么搞的,不看方向胡乱转?” 等他再要交钱重新转时,那个遵守职业道德的道士说:“不用转了,都一样的。”张振亚这才作罢。回来了这几年,到底运气也没有转过来。 张振亚与项明春是老伙计了,项明春对于他的来访,没有必要表现出更大的热情。正巧乡里抓信访工作的副书记从北京领人回来了,要对项明春汇报工作。项明春就让通信员领张振亚到招待所去,自己中午吃饭时才能陪陪他。张振亚没有感到项明春不够热情,连说:“我们老伙计,不拘礼节,你忙你忙,不用管我。” 项明春对已经走出门的通信员大声说:“小马,你负责,好好招待张秘书!”其实,项明春称呼张振亚为“张秘书”,他这时连秘书也不是。二黄公庙乡是一个出奇人的地方,抓信访工作的副书记向项明春汇报的,就是一个奇人的情况。 这个奇人出生在乡里偏远的侯沟村,乳名叫侯石头,长大后,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侯远理”,意思是具有远大理想,鸿鹄志向。小学没有毕业,就经常写些小文章,文章的内容,主要是关于解放台湾的决心和信心,彻底埋葬蒋家王朝,等等。写成了,抄写得歪歪斜斜的,错别字连篇,还要贴上八分钱邮票到处投稿,凡是中国各大报刊杂志都敢投,自然没有一个报刊杂志的编辑采用过。 侯远理的大哥是个傻瓜哑巴,愣头愣脑的,见了人只知道傻笑。而且一年四季光着身子,不会思考却仍然管用的物件,耷拉着展示给众人看。乡亲们见多不怪,任随这个傻家伙裸露着黑红色的身体,在村里闲逛,至多有人帮他勒一块布条遮羞。这个傻家伙只有一条用处,就是在石磨的磨道里推磨,两只光脚丫子“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比毛驴跑得还欢。侯远理的弟弟也不聪明,说话半语,满天星星说成是“满天灯灯”,喝凉水说成是“喝狼水”。父母本来打算把聪明的侯远理培养成材,无奈家里生活艰难,实在供养不了,侯远理混到小学毕业就被落了下来,跟着父母在生产队的地里挣工分。 失学了的侯远理,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晚上点着油灯,不停地画一些东西,很有点发愤攻读的味道,而且一根筋地研究台湾问题。 那些年头,初中下放到了村里办,原有的小学教师都提拔成为初中教师。山沟里的师资极为贫乏,村支部书记看他整天写写画画的,以为他有学问,就把他弄到了学校里,当了一阵子“队办教师”。 侯远理教学是很卖力的,就是对汉语拼音搞不明白,教学生“彩虹”的“虹”字,不知道音为“hong”,而且我们当地人说“出彩虹”是“出将(音)”。当然,这个“虹”字另有一种发音是“jiang”,一般念的都是“hong”,偏偏侯远理认定这是个“将”字,在教孩子们拼音时,把“hong——虹”念成“哥翁——将”,孩子们一齐大声朗读:“哥翁——将”,“哥翁——将!”声震山沟。也有个别学生意识到“哥”与“翁”拼不出来“将”的音节,侯远理批评学生是“二百五”:“你不会猛拼!猛拼!猛拼就出来了!” 教了几个月学后,侯远理突然失踪了。十多天时间,孩子们没有人上课,家长不依不饶,骂支部领导不关心孩子成长。支部书记非常恼火,只得另找了一个人顶替了他。 等侯远理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里的时候,校长宣布不让他再教学了。他问校长为什么不让他教了,校长说:“哪有你这号老师?连假都不请,说走就走了。” 侯远理说:“我不是说走就走,而是干大事,向党中央建言献策去了。” 校长很奇怪:“你能献什么策?” 侯远理说:“我向中央领导汇报自己设想的解放台湾的办法,他们如果采用了,台湾人民就不会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校长蔑视地说:“就你这个样子,还能向国家提出什么建议?” 侯远理振振有词地说:“怎么了,看不起我?位卑不敢忘忧国,你咋知道我的建议不行?” 校长说:“你有好建议,送一封挂号信不就得了。” 侯远理说:“不行,必须亲自交到周总理手里,不然,再好的建议用信发出去也不可能实施。” 校长可笑这家伙太无知,轻蔑地问:“侯远理,把你的建议说一说,让我听听,到底可行不可行?” 侯远理说:“连学都不让我教了,你还想听?没门儿!这是重大机密,岂是你能够知道的?” 一上到国家机密的等次,校长也不敢胡说了,就说:“那你好好整理吧,说不定哪一天会起作用的。” 原来,侯远理积蓄了好几个月的队办教师补助费,真的上北京了。钱花光的时候,也没有进去新华门,没有办法,只得扒火车回到了家里。在侯远理的心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和梦想,就是找到周总理,把自己的解决台湾问题的办法呈上去。 后来,侯远理又到公社的食堂里做了一阵子师傅,积蓄了一些钱,又跑到北京去,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结果又被遣返了回来。公社领导同样不用他了,建议递不上去,工作也丢了,双重打击,让侯远理的心理彻底犯了毛病,觉得没脸见人,从此不再回他的老家侯沟村,在黄公庙搭了一个窝棚住下来捡破烂换钱,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建议递交给高层领导人。全乡的人都知道他,有人说他是神经病,有人说他是上访户,有人说他是异想天开,从来没有人同情他,说他是胸怀大志的。 这些年来,物转星移,总理换了好多任,侯远理不改初衷,坚持凑够了钱就往北京跑,去一次,被遣返回来一次,把项明春他们折腾苦了。因为他每去一次,上级信访部门就要通知他们去北京领人,乡财政就得拿钱,派人到北京的收容中心去找他。乡信访专干多次恨恨地说,这家伙也不死,真正死了,就没有这些扯淡事儿了。专干恨他不死,也是情有可原的,本来黄公庙乡信访工作一直先进,就是这家伙没有少让专干在县里挨批评,信访局长批评过专干,说你们黄公庙乡是怎么搞的,连个疯子都管不住? 项明春到黄公庙乡工作以后,就接二连三地不断处理这件事儿,曾经打算给他批一些钱安个家,他也许就安生了。专干拦着说,不能这么办,你给他了钱,他就更加往北京跑得欢了,项明春只得作罢。接任书记后,他让专干把侯远理叫来,听这个人说话,并不觉得头脑不正常。当项明春问他有何锦囊妙计时,侯远理仍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仿佛天机不可泄露,说是重大机密,你们这些基层干部是不能够接触的。 项明春知道,他是一种信念,而不纯粹是疯人狂语,就说:“现在时代变迁了,解放台湾不一定要用武力解决,你的方法也许早已过时了。” 侯远理不愧为台湾问题的土专家,说起历史上好几次解放台湾的机会白白地错过了,把几十年台湾发生的重大事件说得比报纸披露的还清楚,让项明春不禁肃然起敬。 项明春说:“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高明了,国家领导人高瞻远瞩,比我们看得长远,‘一国两制’就是主要的解决办法。” 侯远理并不吃这一套,挺着脖梗说:“老子见的大干部多了,就你们这些小头头才这么胆小怕事。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一直坚持我的观点,不断到北京去,总有领导人会接见我的,等我发达了,你们找我磕头也找不到我!” 项明春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就赶紧把他打发了。 这一次,抓信访工作的副书记向项明春汇报的,就是叙述再一次把侯远理叫回来的经过,叫人啼笑皆非。项明春正要道一声你们辛苦了,党政办的乔主任跑来报告,说侯沟村的小蓝晶石矿矿井冒水了,几个矿工还在井下,没有上来。 项明春一惊,饭都顾不上吃,捉了一个馒头,边啃边召集有关人员,赶快到矿井上去救援。三项明春和冯司二等人赶到矿上,直奔矿井,只见矿山上秩序井然,卷扬机正在把一大手推车矿石提升上来,原来是一场虚惊。 冯司二非常恼火:“这个乔主任是怎么搞的,谎报军情?” 项明春心情已经安定下来,也怪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同矿主用手机联系一下,弄清情况,就风风火火赶来了。但他并不后悔,对冯司二说,虚惊比实惊好,咱们既然来了,就要认真了解一下安全生产情况,再次强化一下村干部和矿主的安全意识。 现在的国家领导人,民本意识特别强,对人的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各种自然灾害和人祸,全都放在心上,严责各级干部高度重视。报纸上又经常披露各地矿难的消息,让人们感到,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天大的问题。哪里有矿山生产,哪里的干部就整天提心吊胆的。 侯沟村的这个小蓝晶石矿,是全乡唯一的矿产业。对于项明春、冯司二他们来说,并不考虑矿主在这里的生产情况,关注的只是安全、安全。因为乡里收入的承包费是额定的,你矿主生产不生产都无所谓,反正在承包前已经把费用交足了,犯不着考虑。只有安全生产这一点,是项明春他们最重视的,人命关天,直接牵涉县乡领导的乌纱帽,甚至判刑、坐牢,把一生的前程搭进去。上边从来不表扬你的生产成就,倒是对矿上安全生产,三令五申,严管苛责。所以,这里是项明春的一块心病。他常常想,收上来的那点承包费,等于火中取栗,对这个矿井,开也不是,关也不是。本来乡里的突发事件就够多了,怕就怕这里出现突发事件。 矿主和村里的几个干部正在矿山的指挥部“搓麻”,听说项明春等人来了,急急忙忙赶过来,与项明春、冯司二他们见面,支部书记的脸上红晕未退,想必是赢了钱。矿主点头哈腰,一边掏出香烟一个一个地敬,一边惊呼领导们来了,也不通报一声,我们好高接远迎一下,体现体现心情。 项明春虎着脸说:“你知道我们因为啥来了?” 矿主说:“不就是来视察吗?” 冯司二说:“胡扯,我们是奔着矿难来了。” 矿主急赤白脸地说:“乡长大人,不能这样说,太不吉利,哪有什么矿难?” 项明春缓和了一下情绪,告诉他,有人打电话说,这里出现了冒水事故,几十名矿工还在井下,生死未卜。 矿主顿时臭骂起来,说谁他妈的这么缺德,咒我不说,还把领导们弄得不得安生。支部书记也挠挠头,说打电话的人真他妈的没安好心,肯定是想坏老板的菜。如果有人经常这样报,还不是如同小学课本上的“狼来了”,把领导搞得“蚂蚁大屁”(麻痹大意),就不关注我侯沟村和矿山了。 项明春知道矿山的事情很复杂,想来承包矿山的人明争暗斗,开一个小矿口确实很不容易,就对支书、矿主说:“没有出问题更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再把你这里的安全生产情况检查检查吧。” 矿主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资料,显然是随时随地应付检查,随身带着的。见矿主拉开汇报的架势,准备说话,项明春打摆说:“不用听你那‘八卦’经了,我们还是到井下去看看吧。” 矿主说:“这样也好,领导们得到第一手资料,就会更加放心,省得我磨嘴皮子。” 于是,矿主招呼矿上的安全员,抱来了几个安全帽,每人发了一个,一行人就来到罐笼前。冯司二一脚踏进罐笼,一脚还在外边,忽然说:“不好,我有点内急,要拉肚子。”急忙退了下去,一溜儿小跑向山沟里奔去。 项明春瞥了一眼远去的冯司二说:“不要等冯乡长啦,我们下吧。” 等他们从井下出来,项明春感到经历了两种人生。与井下的阴暗潮湿相比,在蓝天白云下,山坡上风和日丽,郁郁葱葱,鸟鸣虫叫,几头牛和一群羊,安详地啃着青草,一片生机盎然。项明春感慨地想,这工业社会真的不如农业社会,在和平环境下,人们同大自然和谐相处,根本不会人为地造成各种伤亡事故。 回到黄公庙街上,天已经黑了。冯司二说,机关食堂肯定封火了,我们到招待所吃一点吧。车子就直接开进了乡招待所。 项明春刚下车,张振亚马上迎了上来,项明春突然记起了这个家伙上午就来了,原来还没有走,自己忙昏了头,把人家来访给忘记了。心里泛出一些歉意,拉着张振亚的手说:“对不起,慢待了。走,我们一起吃饭去,我陪你这个老伙计喝两盅。” 张振亚说自己已经吃过了,留下来主要是想同项书记单独谈谈,求项书记帮个忙。 项明春不知道这家伙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就让冯乡长他们到餐厅去吃,自己开了一个房间,让服务员送来了一碗项明春爱喝的肉片汤和两个小蒸馍,边吃边和张振亚聊。在张振亚还没有开腔说事的时候,项明春心里就开始盘算,也不知道这个政治上不成熟、行为乖张的老兄要求他办什么事儿,如果不是原则问题,答应他就是了,如果是不好办、不能办的事情干脆拒绝,得罪他也不怕,省得他像个黏虫,缠着你不放。 张振亚说:“明春啊,咱们一前一后进的县委办和政府办,你现在都当上书记了,我他妈的连个副科级都不是。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一篇文章一场酒,得罪了两个不该得罪的领导,总是犯到人家的手底下。” 项明春记起了张振亚因为一篇经验材料得罪秦主任的往事,肚子里嘀嘀咕咕地好笑:“哦,我知道了,你确实得罪过秦主任,可现在秦主任已经作古了,你头上的乌云不再笼罩了哇。” 张振亚懊丧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原以为秦主任这么一走,新来的领导就不会有什么阴影了,谁知来了个庞主任,仍然是我的克星。你不知道,我因为那次喝酒,同样把庞主任得罪得更厉害,庞主任到政府办上班以后,从来没有给我好脸色看。” 在张振亚絮絮叨叨地说那次喝酒和庞玉立差一点打起来的事情时,项明春记得确实听说过这件事儿。 那是庞玉立在当乡长的时候,有一次进县城办事,吃饭前拐到了政府办。政府办原来一般不管乡镇干部的饭,后来,秦主任看到县委办史主任对乡镇党委书记很热情,就向县委办学习,对乡长们到机关来,也非常热情,一定要招待一番。 这一天,政府办只有一名姓邹的副主任在家,说什么也要陪庞玉立吃饭喝酒。庞玉立带去了四个人,乡里的干部酒量偏大,那个副主任觉得难以斗过,想多找几个人作陪,免得自己孤军奋战,全军覆没。偏偏机关里没有多少人了,只得临时拉了这个经常并不安排陪客的张振亚当差,并且偷偷地嘱咐他以客人为主,把酒敬出去才是本事。张振亚心领神会,决心要大干一场。 张振亚酒量不大,没有几杯酒下肚,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轮到给庞玉立敬酒时,满满地倒了一泡子,硬逼着庞玉立喝下去。庞玉立当然不干,三句两句两个人就说戗了,张振亚把这一泡子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啪”的一声把高脚杯子摔了,骂道:“你算老几!小母狗啃花轿,不识抬举!” 庞玉立一把攥住张振亚的衣领子:“你骂谁?老子在乡里是老二,在你面前永远是老一!” 一群人见不是话头,赶紧把他们二人拉开,没有让他们厮打起来。政府办副主任一声断喝,把张振亚赶出了酒场。张振亚临走时,还趁着酒性子,骂骂咧咧的。结果被他这一闹,一场酒不欢而散。事后,因为是喝酒引起的风波,没有办法追究,政府办也没有处理张振亚,但那个副主任从此再也不和张振亚同场喝酒了。 张振亚说:“邹主任到其他单位任职了,秦主任死了,偏偏庞玉立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你说,我还有好日子过吗?明春,咱们弟兄们,你最了解我,我是个有嘴无心的人,办了错事儿,检讨都来不及。我这次专程来找你,是因为你同庞主任搁过伙计,大家都知道你俩关系不错,想央你跟庞主任说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计较过去的事情,放我一马,适当的时机,给弄一个副科级调研员当当,不然,你嫂子和孩子都看不起我了。”说话间,竟然流出了眼泪。 项明春听了,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事儿,就立刻释然了,对张振亚说:“庞主任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说不定对那场酒早就忘了。好吧,念起我们是老同志,抽空我对庞主任讲讲。” 张振亚见项明春答应了,非常高兴:“老弟呀,你要是帮帮忙,我算是贵人搭救了。真羡慕你们呀,在县委办比我们在政府办强多了,一个个混得都不错。” 项明春于是就把自己和赵哲谈的那个“王二狗的故事”又说了一遍,说人的一生中,不管当多大官,有多大成就,最终不过是一把骨灰而已。张振亚对项明春的开导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觉得是奇谈怪论,因为有求于项明春,仍然唯唯称是,与看秦主任那篇文章和陪庞主任那场酒的态度截然不同。 就在这天晚上以后的第三天,黄公庙乡又出现了一个突发事件。 正文 第十二章 李静娴噘起小嘴对父亲说:“按你这种算法,你女婿升到县委书记,头发胡子都白了!”叶兆楠一边往上铺爬,一边想,人分不同层次,这铺位也分不同层次,只要有人群的地方,总会弄出一点差别来。李静娴制止叶兆楠说:“快不要说了,我害怕,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李静娴能够与叶兆楠结婚,并不十分顺利,首先是她父亲,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门亲事。 这个曾经当过公社党委书记的人,尽管当时处在那个位置上,却不是一把手,受着前边三个“全面”、“管总”、“第一”书记制约,最终还是在拨乱反正后,到另一个公社(后来改为乡)当上了一把手。可惜好景不长,年龄这东西真讨厌,连让你发挥余热的机会都不给,就被一刀切了下来。当然,即使不考虑年龄因素,一九八三年大体改的时候,没有文凭的工农干部,组织上也不会再让你继续留在位置上。李静娴的父亲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常常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活得窝囊。这老头年纪大了,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史诗可以夸耀,只有经常讨伐“文化大革命”中当过第四位“一把手”的艰难。 年纪越来越大,老头的性格越来越固执。平时恪守革命原则,坚决不参与打麻将这些有益于老年人身心健康和消磨时光的活动,又没有城市里老干部们打门球、钓小鱼、练太极拳的那份潇洒。在乡下住,没有休闲地方可去,没有老人可以共语,只好天天躲在农村的四合院里,当一统天下的霸主。闲得实在无聊时,就坐在院子里一棵大槐树下,戴上老花镜,看蚂蚁上树。久而久之,没有看出心态的平静,却看出了蚂蚁行雨,如同人间万象,越发对世事感到冷漠。孩子们一个个都飞出去了,和自己老伴一天到晚蹦不出几个字。只有最小的女儿李静娴经常抽空回到家里,才给这个毫无生气的小院子里,带来一阵欢乐。李静娴才是自己的掌上明珠,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有行周公之礼,这让他们老两口十分着急。老头活下去的用处,仿佛就是为了李静娴。 当李静娴告诉父母,自己要和在丰阳县当副县长的叶兆楠结婚时,老两口都十分惊讶、兴奋。女儿在上学的时候,他们最怕她谈恋爱耽误学业,一旦参加了工作,又恐怕她不谈恋爱耽误了青春。一连几年,整天都在企盼着把最小的女儿打发了,了却最后的心事。女儿却在市电视台里忙忙碌碌,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婚姻大事透露出一个字。所以,当李静娴突然提出要结婚的事情,老头不得不仔细地盘问起这个姓叶的人的来历。 首先是关于年龄方面的质疑,叶兆楠比李静娴大了七八岁。老头说:“你那么多年龄相当的人不找,为什么偏偏找一个这么大岁数的人?” 李静娴说:“大又怎么啦,大几岁更加成熟。” 老伴也插话说:“男人大一点不算毛病,老夫少妻多的是,男人大了,会更加疼爱媳妇。” 老头说:“我也知道,年龄大不算问题,可一个当上副县长的人,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娶老婆?” 李静娴本来打算隐瞒叶兆楠的婚史,架不住老人的盘问,只得把叶兆楠已经离婚的事情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老头心里马上明白了,女儿八成是爱上了这个人,搞第三者插足了,把到了嘴边的“哦,你要当二婚头哇”的话,裹着唾沫咽了下去。又问了这个人的人品、文凭等方面的问题,把李静娴问烦了,生硬地说:“别问了,我反正要嫁给他了。” 老头的倔脾气上来了,气呼呼地说:“咋?你翅膀硬了,老子管不住你了?我是为你今后的幸福着想,你以为‘二婚头’是好当的?”这老头的文化水平低,不会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终于把自己已经咽下的话又说了出来。 老婆子赶紧责怪他:“你咋这么说话?啥二婚头不二婚头的,难听死了。” 女儿也撒起娇来说:“爸,你坏,你坏,啥话到你嘴里,就不好听了。” 若在平时,老头也许笑逐颜开,这次却严肃地说:“反正我不同意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李静娴听到这话,气呼呼地跑回自己的闺房生闷气。 女儿走后,老伴向老头展开了批斗。老婆说:“怪不得你整天对我待理不理的,原来是因为我做了你的填房啊!”说着说着,竟然抹起了眼泪。 老头说:“话不是这么说的,这是两码事儿。你想啊,年龄偏大,又是离过婚的,这闺女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子,一定要嫁给他?” 老婆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咱孩子就是这个命,你不同意又该怎样?人家好歹也是个县长,不比嫁一个平头百姓强?” 老头一听更火了:“副县长有什么了不起?我见得多了,现在的干部是‘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他能同原配女人离婚,也能把咱们的小娴给甩了!” 老婆说:“你以为就你自己的眼光远大呀,往前走哪一步不是黑的?你总不能让女儿嫁不出去。”扔下这句话,自己到女儿卧室去劝解女儿,把老头晾在了一边。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头的情绪终于有所缓解,对女儿说:“好吧,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结下的是怨仇。反正留不住你了,我们也当不了你的家,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吧。我有两个要求,一是结婚前要带他到家里,让我们看一看,到底般配不般配;二是办喜事的时候一定不能草率,要办得热烈隆重一点,免得单位上的人瞧不起你。” 李静娴见父亲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其他的都是次要问题,就说:“还是老爸开明,最疼女儿。” 到底是在行政上干过,老头能够提出别人意想不到的问题。老头突然问:“小娴,这个姓叶的,在丰阳县副县长中,负责哪个方面的工作?” 李静娴说:“他是抓城建的。” 老头说:“哦,排在第三位,这个女婿还是有前途的。” 李静娴不解地问:“您咋知道他排在第三位?” 老头说:“副县长中,管财贸的,是常务副县长,能进常委,排在第一位,农业第二,过去抓工业排第三,城建交通排第四,文教卫生排第五,民族宗教排第六。现在的领导普遍重视政绩,抓城市建设重要了,城建就靠前了,把抓工业的副县长排在后边去了。”这老头是从分工上考虑问题的,他不知道现在副县长们的排名次,有时是按先来后到的资历,或者是从一同下文时的先后顺序排列的,往往与分工无关。 要是个一般女人,也许对这个问题并不敏感,反正都是当副县长的,管他排在什么位置。李静娴虽然还没有问起过叶兆楠在丰阳县政府副县长中的位次,但她毕竟是一个记者,注重领导们的排列顺序,所以对老爸佩服得厉害,高兴地说:“老爸呀,你真了不得,你女婿过两年再抓农业,然后管财贸当常务,再转到县委任宣传副书记,过几年变成组织书记,就有当上县长、晋升为县委书记的资格了,你给我健健康康地活着,好好看看你女婿能够干多大的事业!” 女儿这么一夸奖,老头顺风扬帆,飘飘然起来:“小娴,你还是不懂,不是那样递进的,县委政府两个大院是轮流转换的,副县长也可以进常委,当办公室主任、宣传部长,而后组织部长,再转回政府当常务副县长的。这才能够接上你的顺序,再向上攀登。照这个算法,就是两年一个台阶,等他当上县委书记,还有九个两年,等上十八年才能当县委书记,我呀,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李静娴噘起小嘴说:“你咒自己还可以,干吗要这么贬低你的娇客呀?现在的干部升迁,不一定是按你这种顺序递升的,兆楠他跟的领导,原来是市委副书记,多多少少也算有根子,只要齐书记打个招呼,也许你女婿很快就升到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了。要按你这种算法,他从这个位置升到县委书记,头发胡子都白了!” 老头说:“你别着急,我说的这是一般规律,你也别指望什么齐书记。你不是说,她调到省妇联会当主任了吗?这样的领导虽说也是厅级干部,但位置不算重要,说话已经没有多大作用了,你那个叶兆楠还得自己从头做起。” 老伴说:“算了吧,你们爷儿俩别念你们的古古经了,他祖坟上有多大的劲儿,他就能当多大的官,犯不着你们瞎操心!” 老头感慨地说:“是啊,我们在位时,就总结过,这当干部,要靠祖宗积德,坟地风脉,组织安排,个人能耐。” 李静娴说:“你说的是宿命论,还是个人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老头说:“不和你们年轻人抬杠了,你告诉这小子,机遇最重要。我看电视新闻中,现在的干部,有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机遇与挑战并存’,我不这么看,我认为,抓住了,就是机遇,抓不住就是挑战。” 李静娴从来没有听到老爸说过这么精辟的话,心里说,一定得告诉兆楠,让他懂得这个深刻的道理,升职的进程就会快些。忽然又想,真的,我怎么没有问过兆楠,他到底排在第几位呢,回头得赶紧问一问。二李静娴虽然不知道,但她老爸的估计并不错,叶兆楠在副县长的排序上,确实是排在第三位,还有五个副县长更加靠后,倒数第一的是非党副县长周志茹。按说,他任职时间短,没有其他副县长的资格老,不应放在前边。虽说人大代表们填写选票时,姓叶的在前边,应该到使用时,坐在台上,上到文件上,就得靠后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领导说了算,市委副书记的秘书下来任职,就比别的副县长多一分优势,决定了叶兆楠靠前排的位次。 闲话少说。叶兆楠请假后,先回到老家,对父母通报了自己要再婚的消息,父母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孩子怎么说离婚就离婚了,简直把婚姻大事当成了儿戏。孙丫丫这个媳妇有什么不好?名牌大学毕业,又是一个当医生的,儿子有个小伤小病,自然有人操心。尽管这个媳妇不待见他们这两个农村老人,毕竟说出去脸上很有光彩。全村人都知道叶家娶了一个有本事的好媳妇,可现在咋对乡亲们说呢,放着医生不要,又娶了个电视台的记者。 老头老婆是庄稼人,在他们的逻辑里,医生是最有用处的,一个记者该有什么本事?会写文章不当吃不当喝的。乡下人对于儿媳妇,公公可以熟视无睹,婆婆总能挑出毛病,没有一个娶过来以后,是彻底中意的,可一旦失去了,就有点舍不得。叶兆楠的母亲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抱怨自己的儿子太草率,把那么好的一个媳妇,怎么说甩就甩了? 还是老头子信任自己有能耐、光宗耀祖的儿子,责怪老婆说:“哭什么,又不是办丧事儿。儿子能够换媳妇,说明孩子有本事。我年轻时要是有本事,还不早把你给休了!” 老婆听了这话,立刻止着哭泣,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原来早有二心啊!儿子有本事也是我生的,你骄傲个什么?” 他们对于李静娴已经怀孕的事情,还是喜不自胜的,抱上一个孙子是他们多年的盼望。叶兆楠的母亲破涕为笑说:“好,好,下蛋的母鸡比总抱空窝的强,这个媳妇咱要定了。” 叶兆楠见这么容易就做通了二老的工作,放下心来。随后,说起不再办婚礼了,旅游结婚,父母随他便,反正再铺张地办,也是再婚,没有什么多大光彩。到时候,既成事实,乡亲们只能认为自己的儿子有能耐,换媳妇就像换衣服一样,让他们眼热去吧。 村干部们听说叶兆楠回来了,自然又是一番亲热。叶兆楠告诉他们,自己虽然不抓交通,但在市里参加的交通城建会议上,专程去见了他们龟顶县的副县长和交通局长,说了让他们关照一下自己的老家,搞一些修路项目。那个副县长一口答应下来,说修村村通工程是改善农村生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要课题,上级和县里都有一定的拨款,反正早修晚修一个样,先给谁后给谁一个样,人情不如早做,你在外县为革命事业出力,我们理应照顾。让村里的干部打个报告,直接找交通局长吧,尽量尽快统筹解决。支部书记高兴万分,自己喝了一小碗酒,感谢叶县长操心,自己真的不好意思催促呢,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把事情给办好了。 到了市里,叶兆楠直奔李静娴的住处,少不得浓情蜜意地亲热一番后,两个人商量怎么办婚事。李静娴说出了父母要见一下他的意思,叶兆楠说,干脆我们回来后再去吧,反正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李静娴娇羞地伸手拧了一下叶兆楠的嘴巴,把自己父亲坚持要大操大办的意见向叶兆楠摊牌了,叶兆楠死活不同意这么办。说旅游结婚更加浪漫一些,对于李静娴来说,虽然是初婚成大礼,但对自己来说,毕竟不算什么光彩事儿。 李静娴生气地说:“哦,我一个黄花闺女嫁给你,你不光彩了?” 叶兆楠急忙解释说:“不是这么说的。你想啊,我刚刚当上副县长就换老婆,你让社会上怎么评价我?”当然,叶兆楠有一个说不出来的原因,就是自己同孙丫丫曾经签订了一个君子协定,一定要悄悄地办自己的婚事,不能对孙丫丫带来伤害。 李静娴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女人,马上意识到叶兆楠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就回敬说:“什么怎么评价?无非是你还恋着你那个前妻,唯恐影响了人家的情绪。你这么做,怎么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叶兆楠说:“哪有这回事儿?你不要胡思乱想。要不然咱们折中一下,等咱们游玩回来了,我请一些老朋友聚一聚,慢慢地把我们的婚事公开了。” 李静娴执拗起来:“不行,咱们还是请礼仪公司,热热闹闹地把婚事办了,我才和你一道出去旅游,风光风光。不然,我连跟领导请假的理由都没有。” 叶兆楠说:“有什么不好请假的?兜上一包喜糖,什么都不用说,人家就知道你要出嫁了。结婚是人一生中的大事,哪有请不下来假的道理?至于旅游结婚,也是时尚观念,现在到了哪里,男女开一个房间,结婚证都不用亮,一天换一个场景,还不给人痛快死了!” 任凭叶兆楠磨破嘴皮子,李静娴都说自己没有办法向父母还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交代,再说,两个嫂子都是长舌女人,说不定怀疑自己肚子大了,才这么草率地嫁人的。 叶兆楠急了,懊恼地说:“我原来以为你挺开放,原来也这么守旧。要不是你肚子里有了孩子,我还真不打算和你结婚呢。” 李静娴登时气白了眼睛,不管不顾地拿枕头砸叶兆楠:“这么说,我是讹上你了?你滚,你滚!我去医院把孩子做了,咱们从此视同陌路!” 叶兆楠赶紧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娴,是我不好,不该这么伤害你,惹你生气了。千万不要再生气了,气坏了,影响咱们孩子的正常发育。你想啊,我现在不过是个副县长,要是因为结婚带来了负面影响,于你有什么好处?” 一说到影响进步,李静娴就不那么凶了。哭了一阵子后说:“随你吧,反正我生了孩子,不可能再跟着领导东跑西颠了,很可能要做内务工作。以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叶兆楠拍拍胸脯说:“你放心,等咱们回来,我去找台长说说,我不信,他们对于一个副县长夫人,不予以关照。” 李静娴说:“你千万别去丢人现眼,在我们台里,县委书记的老婆就有两个。其他女人,哪一个是没有根子的?台长照顾也轮不到我的头上。” 一句话说得叶兆楠没有了脾气,上前抱了抱胳膊都不肯伸的李静娴说:“我的好娴娴,你终于同意了,我好高兴,你真是我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老婆。咱俩分分工,你去跟领导请假,我去订卧铺票,我们明天白天先办结婚手续,晚上就起程去广西桂林。”李静娴脸色仍然不够晴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叶兆楠要去订票,走到门外,还没有关门,李静娴大声叫住他:“兆楠,不要订去桂林的票,还是去福建的武夷山吧,我还没有去过,据说那里的风景更美一些。” 叶兆楠说:“好,你想到哪里去,我们就到哪里去。” 等叶兆楠到了街上,忽然想到,自己把司机打发走了,出行真不方便。伸手招了一辆的士,刚刚坐进去,手机就响了,叶兆楠打开接听,李静娴说:“先不要去武夷山了,太远,路途劳顿,孩子吃不消,第一站先到张家界吧,十几个钟头就到了。” 叶兆楠说:“遵命。”合上了手机,心想,女人的心思变化就是快,不到十分钟,就变了两次,说不定到了火车站,又会有什么变化。自己反正得把手机放在眼前,免得到了嘈杂的地方听不到误事儿。又一想,李静娴现在就体现出母爱了,真是女人的天性。也许李静娴口头是这么说的,真正的意图不过是不想把时间消耗在路途上,好早点休息,和自己加倍亲热。想着想着,心里美滋滋的,下腹部竟然有点发胀的感觉。 就在叶兆楠不停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司机说:“到车站了,请下车吧!” 叶兆楠下车去找车站的朋友订很不好搞到的卧铺票,很快融入到滚滚的人流之中。三李静娴终于打点好自己,非常靓丽地跟着叶兆楠去唐都市的火车站。叶兆楠想,这要是让孙丫丫看到了,不知道该有什么感受。不禁朝孙丫丫住的那套大房子的方向看了几眼,呆呆地出神。 李静娴扯了他一把说:“发什么呆呀,又看到美女了,眼里没有我了?” 叶兆楠转过身来,携着李静娴的嫩手,挤进了进站的人群中。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叶兆楠的西服很快就被汗水湿透了,心里责怪自己,出这么一个旅游结婚的馊主意,花钱买罪受。又想到当年和孙丫丫结婚时多么风光,这一次,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不禁有些伤感,和兴高采烈的李静娴相比,情绪低落了不少。 对于没有搞到软卧车的票,叶兆楠对李静娴非常抱歉。李静娴却安慰叶兆楠说:“我知道咱们这里的卧铺车票不好买,能搞到硬卧车票就很不容易了。老公啊,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贪图享受的人。”叶兆楠用力把李静娴的手捏了捏。 到了七号车厢,两张票一张在五座的下铺,一张在十一座的上铺,说了无穷的好话,好不容易才调换到九座的上铺和下铺,同中铺的小伙子反复讲,情愿加钱给他,调换到中铺,这家伙很倔,说什么也不干。 叶兆楠近来不像刚到县里时说话那么谦卑,用向领导汇报的口气,而是已经充满气势压人的味道了,不客气地说:“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这么难说话?真是不可理喻!” 谁知那个小伙子不吃这一套:“你算老几?凭什么你想调换位置我一定给你调换?” 李静娴想骂这个不识相的人,说小伙子,你不要狗眼看人低,这个人虽然不算老几,可他是一个副县长。忽然想到这年轻人别说不是丰阳县的,就是丰阳县的,也不一定抬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副县长。这是在列车上,说出去一对副县长夫妇的身份,坐这种车厢,更加丢人现眼,赶紧打摆对叶兆楠说:“算了算了,不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我到上边去睡,大不了十几个小时嘛。” 叶兆楠想,到了这种情况下,自己这个副县长也不过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这小伙子若是自己的秘书小关,恐怕睡在地上也要干,好让领导休息得舒服一些。没有办法,只得让李静娴爬了上去,自己在下铺就卧。 叶兆楠与李静娴隔着一个中铺躺了下来,心理上觉得与李静娴隔了好远一样,新婚燕尔,这是令人扫兴的事情。昨天晚上,李静娴穿着睡衣睡觉,任凭叶兆楠怎么挑逗和撕扯,就是不肯向自己裸露展示。说什么明天就要结婚了,忍一忍图个新鲜。自己只得屈从了她。其实,在李静娴的小心眼儿里,仍然对叶兆楠的这个举措耿耿于怀,说什么社会舆论,都是骗人的鬼话,还不是心里放不下孙丫丫?怕两个人太张扬了,让孙丫丫感到难堪。这说明这个男人仍然顾盼着前妻,还没有把心思全部放在自己身上。要不是真的怕影响他的前程,像这么偷偷摸摸地办终身大事,真不是个滋味。心里一烦,就失去了做爱的原动力,搪塞了叶兆楠,把这个在法律上还没有但事实上已经成为老公的男人,弄得抓耳挠腮,猴急猴急的,又忍不住偷笑。 外边的天色暗了下来,车内的灯火通明。叶兆楠的对面是一个老太太,把一个小包袱放在铺位底下不放心,又枕在头下。他向上看,对面的上铺是一个中年人,很不地道,贼一样的眼神,不时地盯着李静娴看。叶兆楠心里发烦,站起来喊:“娴,你下来,我换到上铺去,不看几页书我睡不着觉,这下面的灯光太暗,我睡在上铺要好一些。” 李静娴说:“好。”然后她就顺着铺位,拖着并不笨重的身子慢慢地从梯子上下来,和叶兆楠调换了铺位。 叶兆楠一边往上铺爬,一边想,人分不同层次,这铺位也分不同层次,这是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只要有人群的地方,总会弄出一点差别来。要是自己升职这么跨越式地发展就好了,一下子升了两级。 拱到了上层,叶兆楠才知道坐下直不起腰来,想这次自己主动地提拔了,并不好受。当上了高层领导,肯定不会受此磨难,要是如此不好受,没有人喜欢向上爬。于是,觉得自己把到上铺去睡和升职相提并论,这种怪模怪样的比方,并不十分恰当。 从张家界、武夷山转了一圈儿,他们顺着京九线,到淮水市下了火车。在这里下车,比到了唐都市离丰阳县还要近一些。同时可以休整一下。一路下来,白天黑夜地折腾,两个人的眼圈都像大熊猫,有些发暗。李静娴心疼地对叶兆楠说:“兆楠,旅游结婚真不应该成为时尚,要是在家里,我能够给你炖一点人参鹿茸、猴头燕窝汤什么的,可以好好地补一补你的身子,可这么一来,我除了陪你睡觉,什么也干不了。” 叶兆楠亲了李静娴一口说:“你也很辛苦,不必遗憾,有羊就能赶到山里,回去有你好好地展示厨艺的时候。说不定,你会把我的肚子弄得和你一般大,坏了体形的。” 李静娴说:“你们当官的,肚子就得大一些,显得有派头,给人以稳重的印象。” 到了宾馆,住下来等司机来接时,叶兆楠提议,到当地的白沙湾水库游玩(见长篇小说《怪味沧桑》上卷“铁路”一节),说那里山清水秀,非常美丽。李静娴说什么也不想去了,恹恹地说:“咱们省的景点再好,也不如人家早已有名的地方,都是报纸上自己吹出来的。我太累了,什么风光也不想看了。就这样回去后,照片也要洗几大本子。” 叶兆楠说:“这个水库很大,里边有许多湖心岛,上边有蛇岛、鸟岛,还有猴山。你不想再和猴子合个影?” 李静娴俏皮地说:“我和你这个不知疲倦的公猴子合影就够了。” 说话间,电视里正播放着《动物世界》,赵忠祥娓娓动听地用特殊的嗓音,正在描述猴群中的猴王争夺战,两个人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临了,李静娴感慨万分地说:“想不到猴子之间也这么争权夺利,你们在官场中,不是和猴子一样吗?” 叶兆楠深有体会地说:“是啊,官场中有的人,灵性像猴子,奴性像狗,相互之间在位置的争夺上更像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李静娴说:“快不要说了,我害怕,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正文 第十三章 萧干火了:“没有这个先例也得破例,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常务副局长睡到大街上去!”萧干又是一阵心绞痛,吞下了两粒“天王救心丹”才得以缓解。杜思宝对孙丫丫说,当我们的车辆还没有到市区时,宋书记就像变了一个人,架子大了起来。一丰阳县的专职常务副书记萧干没有竞争过郗应松,调到了市环保局任职,与杜思宝搁上了伙计。 萧干提为正处级,是组织上对他的重用,进市直到环保局任常务副局长,也算是安慰。对于县里的一个副书记,这样的安排是很不错的。因为他这一级官员,如果到了市直单位,要搞到一个正处级,并且当常务副职,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对于市里领导来说,各局委的第一把交椅,是留给提拔不上去的县委书记和县市长们的。副职们有的是从县里上来的,有的是从内部提拔的。在市直那么多的局委中,不包括副处级调研员,就是副局长、副主任们,也多得除了市委组织部的册子上有数,连市委书记都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有人打比方说,局委是块海绵,能够吸纳像水珠一样的县里调整回来的副职们;局委又是一个温床,能够在本单位孕育出多少个副处级干部。副职越来越多,到公厕里蹲坑的三个人中,说不定两个就是副局长或者副主任。萧干要不是官至正处、当上常务,如果到局委任一个副职,就如同一粒沙子掉到了沙滩上,很快就找不到了,又像屎壳郎趴在煤堆上,显不着你那一疙瘩子黑。你想,牛毛一样多的副职,领导哪里还会有精力关注你,把你向上提拔? 局委的领导班子,一般是论资排辈的,不像现在一些乡镇,“少帅胡子兵”;中层干部是成批量的,将多兵少。有些科室只有一名科长,大一点的科室不过有一正两副科长三个人,连兵都不给配备。这是因为市直单位要受编制限制。领导层有时可以不受职数限制,增加了,就会挤占编制。如同人不是蜗牛,到哪里工作不可能随身携带房子一样,上级安排一个新领导到任,不让你把原有的编制带去,而且也不给你这个单位增拨编制。 这样一来,就让局委的人事科长们作难:你总不能不让副局长或者副主任上编。至于中层干部多,也正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大家都是熬出来的,干了那么长时间,侍候了那么多任领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总得让人家升个一官半职,多少可以加薪,是个安慰,要不然,没有人肯泡机关了。“光棍大,眼子架”,当领导的没有兵是不行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局委里的层次,领导是官员,中层就是兵。两下这么一挤,局委的编制占满了,勤杂人员只得用临时工,市财政不拨经费,自己单位里抠鼻子挖眼睛弄钱自己解决工资问题。 你不要以为局委的中层在单位像兵一样,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手里操作的权力并不小。比如一个人事局里的小女科员,说不定就是某个市委领导的亲侄女,牛×得厉害,找她办事的其他单位人员,哪怕是处级干部,也会被她熊得没鼻子没脸的,你还不敢犟嘴。其他的中层干部到了下属单位或者县里,同样牛×烘烘,接待不周,照样给你小鞋穿。县里到市里找他们办事,各大宾馆和小饭铺,他们能够吃遍天下无敌手。所以,这一批人,尤其是一些有实权单位的中层干部,上午上班是清醒的,中午吃请后,就不太清醒了。有的人午宴后,还喜欢和求他们办事的人来一个“经济半小时”,捞一点外快。更不用说到了晚上,还会有人请吃请喝,请嫖请摸,请跳舞请唱歌,公务繁忙到夜半才能进家。所以,大家在机关里工作,虽说清苦,也能够乐在其中了。当然,“人比人,气死人”,没有权力的单位中层真的好不到哪里去,每天劳劳碌碌,骑着自行车规规矩矩地上下班的大有人在。 萧干在离开丰阳县时的送别酒会上,曾经多次醉眼蒙?地说,“官到正处止啊”,半是叹息,半是满意,还掺杂一些自我炫耀的成分。 萧干来上任的当天,市里规定不允许原单位送行。萧干很听话,就在市委组织部等候,和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一个科长一起坐车,来到了环保局。在局中层会议上,副部长代表市委,宣布了对萧干同志的任命,大家稀稀落落地鼓了掌,就算是表示了欢迎。对这种局面,萧干觉得心里很凉。 接下来,局长热情地挽留副部长和科长到宾馆吃饭,副部长和科长推说还有另外的一个局委去宣布任命,公务在身,不便强留。局长、萧干、杜思宝他们依次排列,把组织部领导送出大门,大家就作鸟兽散了。 局办公室主任陪同萧干到了已经给他安排好的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打开房门,把两把钥匙交给了萧干。桌子、椅子还是前任留下来的,橱柜空空如也,地上一片狼藉。办公室主任搓着手说:“对不起,萧局长,你看他们是怎么搞的?我让他们把屋子里打扫干净,泼上水,谁知并没有搞!”这里的“他们”也不知是谁。 萧干拿起笤帚自己把地上的纸片划拉起来,办公室主任赶紧跑出去,提来了一桶清水,帮助萧干打扫。两个人忙了一阵子,办公室清爽了不少,办公室主任交代了萧干桌上电话的内线号码,笑着说:“萧局长,你忙,你忙!”倒退着出了门,把房门轻轻掩上走了。 眼看到了十一点半,一阵响动,办公人员纷纷骑上自行车、电动车或者摩托车,一个个离开了机关。局长敲敲萧干的门,萧干赶紧开门迎接,满以为局长要为自己接风,谁知局长门都不进说:“老萧哇,我今天中午有个应酬,就先走了。下午咱们开个会,把工分一下。”说罢,扭头走了,不一会儿,楼下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只听一声关车门声,局长扬长而去。 萧干呆在那里,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呆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办公室主任,就赶紧去二楼西边靠楼梯的机关办公室,问一问中午是怎么安排的,可是办公室已经全部走光了。萧干觉得心里一阵绞痛,脸色煞白,蹲了下来。 正在这时,杜思宝走了过来,一看萧干这个样子,赶紧把萧干搀扶起来,问萧干怎么啦,萧干已经缓过劲儿来,说没有什么,心里忽然有点痛,现在没事儿了。 杜思宝说:“我知道嫂子还在县里没有调来,你没有地方吃饭,特意安排污水处理厂领导班子为你接风。走吧,既然心里不舒服,中午我不让他们过多地劝你喝酒。” 萧干忽然对杜思宝感激起来,顺从地锁上办公室的门,跟上杜思宝走了。 吃饭回来,萧干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了个盹儿,就参加了局办公会议。局长分配他分管机关事务,重点是分管办公室的工作。萧干看着一边小心地做记录的办公室主任,心想,既然是分管办公室,首先得拿办公室主任开刀,这个人太不像话了,连个迎来送往都不会。转念又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还不到发脾气的时候,还是忍一忍,观察观察再说。 会上,杂七杂八地研究了许多鸡毛蒜皮子工作,萧干因为不熟悉业务,同时分管机关事务,所有的工作又与自己无关,所以听了等于白听,没有往心里去。 回到自己办公室,萧干查找了内部电话,打过去让办公室主任过来。 办公室主任小跑步进来以后,讪讪地对萧干说:“萧局长,我正在准备材料,好系统地把机关事务工作向您汇报呢,一听您叫我,就赶紧过来了。” 萧干板着脸说:“我现在不听你汇报,你去宾馆先把我晚上的住处安排一下。” 办公室主任为难起来,红着脸说:“萧局长,机关规定,不给领导和同志们配备住房,当然也含着宾馆。再说,安排宾馆住宿,没有这个先例。” 萧干火了:“没有这个先例也得破例,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常务副局长没有地方休息,睡到大街上去!” 办公室主任吓得脸皮转成白色说:“萧局长,你不要生气,我这就去安排!”出了门后,又赶紧退回来说:“萧局长,请您把您的身份证给我用一用,不然,宾馆是不会安排的。” 萧干拉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扒拉出身份证,向办公室主任扔了过去,办公室主任从地上捡起来,一溜小跑走了。 萧干在县里本来是个非常厚道的人,下边的干部都愿意接近他,想不到在这里变了脾气。这种变异现象,很快通过办公室主任传达到了全体同志,机关里不相关的科室从此没有人肯到萧干这里瞎扯,只有办公室人员不得已才硬着头皮来同他交涉。门前冷落了,萧干常常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在班子中,也好不到哪里去,局长这个人的话不多,并且外务活动太多,一般不会找他商量什么事情。其他副局长和副处级调研员,也都先建立工作关系,才逐步套上近乎,相互融洽起来。倒是杜思宝这个第五副局长,有空常来扯扯,告诉他了一些机关内部的实际情况,劝他不必太介意,市直的局委与县里大不一样,这里的人大多数是各自办各自的事情。 萧干在以后的时间里,还遇到不少让他糟心的事情。二萧干遇到的糟心事情,首先是车辆问题。除了局长有一部奥迪A4是专车以外,八个副职只有五部车,除了萧干,其他副职都是业务缠身,需要下县下厂,车辆就显得不够用。但机关里如果派不出车,其他副职“鸡子不尿,自有便转”,往往事先就有安排,让接受检查的单位提前来迎接他们。轮到萧干坐车的时候,往往办公室主任向他请示过,全部派出去了,自己没有下属业务部门可以支配,只好买了一辆自行车代步。 办公室主任到底是贼精贼精的,对于自己的顶头上司自然不敢怠慢,有时提前知道萧干有事情,及早把萧干用的车辆保留着,多少让萧干有点安慰。尤其是每当周末,萧干要回丰阳县城会夫人的时候,办公室主任总是安排机关里仅次于奥迪A4的那部红旗车,让萧干觉得不至于太失面子。 刚从县里回到市里,县里的同志们恋旧,除了“四大家”领导不时地造访,另有县里局委办和乡镇的同志也不断来看望他,往往带上不菲的礼品,热闹寒暄以后,当然是吃饭。遇到这种时候,萧干有点心虚,觉得局里的经费紧张,局长肯定会皱眉头的。但他横下一条心,只管安排。试想,过去自己在县里工作,有了客人,热情招待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办公室主任很听话,当县里来客了,赶紧打电话交代宾馆安排雅间。开始几次,亲自去帮助萧局长陪客,也在饭单上签字,后来隔三差五地来,有时推说有事情或者局长要他去哪里,萧局长你自己签吧。萧干也不介意,每当吃过饭后,就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了上边。 在宾馆住上两个多月以后,一次,客房部的领班找到萧干,问萧局长能不能把房费给清一下?并且讲明理由,说目前宾馆的餐饮部都是签单的,市财政拨款要半年一结算,向您要账,实在不好意思,因为宾馆的流资确实太紧张了,全凭床腿钱对餐饮部补贴。萧干说,我一个堂堂的常务副局长,不会欠你们账的,也来个半年一结算吧。领班说,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这一天,县里又来了一拨儿老同志,其中有县财政局长。萧干好不高兴,马上安排办公室主任向宾馆订了餐厅。丰阳县是副局长杜思宝的老家,杜思宝正好没事,也前来作陪。酒席上,杜思宝说起最近要和市委副书记一起出差,把乡亲们羡慕得了不得。大家都说,杜局长是我们丰阳县的光荣啊,纷纷敬了萧干的酒,又敬杜思宝的酒,主陪关系差不多弄颠倒了。“光荣”的杜局长接到了孙丫丫的来电,对众人说,对不起,我有事儿,要先走了。杜思宝告辞以后,酒席上反而没有了多少兴致,很快就草草地结束了。 一行人到萧干住在宾馆的房间里要坐一坐,再扯一阵闲篇后,大家就告辞了。送他们下楼时,县财政局长扯了扯萧干的衣袖说:“你们先走吧,我忽然想起要对萧书记说件事儿。” 萧干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心想,真是喝多了,还送不走你啦。 县财政局长和萧干重新回到室内。局长说:“你到市里工作,我多有安排不周的地方,没有考虑到你现在还没有房子住。我知道市里局委不会长期安排一个副职住宾馆,将来处理起来要有麻烦,就对总台上交代了,你的住宿账由我们来结算,你只管在这里住下去就是了,不用再操心。”说着,又从提包里掏出一捆钱,大约是一万元,交给了萧干说:“这些钱留着你平时开销。” 萧干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感动地说:“想不到我离开了丰阳县,同志们还待我这么好,住宿你认了,我同意,反正都是公家的钱。但这钱我就不能收了,心意我领了。” 局长说:“萧书记见外了不是?你虽然离开丰阳县了,在我们的心目中,永远是我们的好领导。这钱也不是我私人送给你的,是曹书记和郗县长特意让我来办这个事情的。你收下也得收下,不收下也得收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萧干只得感激地笑纳了。他心里很清楚,不仅这个局长会办事,而且曹明祥和郗应松也想得周到。特别是曹明祥,肯定是没有让自己当上县长,欠了自己一个良心债,带点补偿的意味。再说,他们县的环保项目说不定也要自己帮忙的。 得了这一万元钱,萧干动了心思。这宾馆确实不能长期住下去了,虽然说条件是没有说的,有人侍候,冬暖夏凉,“方便”方便,但这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家。再加上老婆孩子在礼拜天也会到市里来相聚,一直住宾馆就没有多大意思。再说,上边有政策,处级干部可以解决两地分居问题,只是市委组织部和人事局总是推来推去,一直不给办理。近来,在自己已经没有过高要求的前提下,有了可望解决的明确迹象,得赶紧买套房子,先安窝后安锅才是正理。 于是,萧干回去和妻子商量,不如早日买套房子。妻子也说,早晚都得买房子,你看着办吧。 萧干趁星期六和星期天休息时间,转了不少房地产公司,了解到现在的房地产价格高得吓人,而且有不断上涨趋势,越往后越贵。终于在滨河小区,搞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房价将近三十万元,自己不但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结清房价,而且孩子即将考入大学,也要花钱,倾囊而出是不行的。可是,为了及早有个窝,还是狠狠心,咬咬牙认了。好在可以通过按揭付款的办法,免得经济上造成过大的压力。在去房地产公司交割首期付款十五万元时,萧干又是一阵心绞痛,吞下了两粒“天王救心丹”才得以缓解,这东西越来越离不开了,和手机一块儿经常装在衣袋里。 到了年底,办公室主任给萧干送来了一把宾馆餐饮部的签单条子。办公室主任抱歉地说:“都怪我没有给你服务好,这些单是你自己签的,咱局里有规定,副职除了正职同意,不安排招待客人。凡是你的签单,局长一律不给签字报销。” 萧干接过这些条子,一口气上不来,赶紧掏出药瓶子往嘴里塞了救心丹,忍气吞声地问:“你为什么不早说?要是说了,我有客人时,自然会对局长说的,局长不会不同意安排的。我根本没有对局长说过一次,局长也许认为我自作主张了,你这不是制造我们之间的矛盾吗?” 办公室主任辩解说:“哎呀,都怪我,我还以为你懂得,或者都对局长说过了呢。” 萧干没法和这个阴险的家伙多争辩,又问:“其他副局长也都是这么处理的吗?” 办公室主任狡黠地说:“是啊,都是这么处理的。不过,他们请客一般都是找他们管辖的部门和单位自我消化了。我这个办公室没有权也没有钱,实在对不起你了。” 萧干的气不打一处来,想想来这个市直单位任职不是个好事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是不争那个县长,继续留在县里当原职,甚至到人大、政协去任职,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三杜思宝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陪同市委副书记宋炯进京跑项目,竟然奠定了两年后回到县里任职的基础。这是一个中外合资的火力发电厂项目,投资额度很大,有两亿欧元,相当于二十多亿人民币。 宋炯分包这个项目,据说是有背景的。这是因为他能够当上我们唐都市的副书记,也是有背景的。齐书记调走以后,省委已经把外地的一个地委组织部长调整过来,配备成市委副书记,接替了齐书记的工作,这里的组织部长同时调整到外地去任地委副书记,由唐都市的常务副市长过来接替他任组织部长,市委办公室秘书长去接任常务副市长,县里上来了一个县委书记,接任了市委秘书长。这一次党政班子的重新洗牌,另外还牵扯到一批干部,这里不再一一叙述。有意思的是,市委突破了职数限制,从省里增派了一名副书记,就是宋炯。 宋炯上任以来,平常不怎么露面,所以在电视、电台报道和《唐都日报》上很少露脸、露名字,显得比较神秘。市直单位头头和县市的主要领导们,好像都认为这个副书记是方书记请来的人才,利用他特殊的关系,专职为唐都市跑项目的。因此,宋炯这个副书记,每个月的时间,差不多都住在省里和京里,经常见不到他。听说他这个人,到了省里或者京里,关系网密布,到处都有管用的朋友,而且不像其他官员,食宿在唐都市驻省办事处和驻京办事处,却住在高级宾馆。市领导专门授权给他,只要能把项目跑成,允许他一掷千金,可以大把大把地花钱。 在杜思宝陪同他进京之前,已经听说这个项目基本上跑了下来,就是宋炯的特殊背景起了重大作用。社会上流传有多种离奇古怪的说法,都是猜测宋炯这个人和这个项目的。较为主流的说法是,这个宋炯,当年不过是另一个地市的小混混,因为和“文化大革命”中落难的中央大首长的儿子是要好的同学朋友,在那些岁月中,帮助过大首长的儿子,两个人很有点患难至交的意思。后来,大首长恢复了名誉和职务,他的儿子暴发性地在落难的地方,当上了县委书记,把这个宋炯立即重用了。更为奇特的是,大首长的儿子并不是省人大代表,却在一次省人代会上,他们那个地市的人大代表们有感于大首长的威望,几十个人联名提名他当副省长的候选人,居然顺利地当选了。大首长的儿子一当上副省长,不忘旧恩,提携故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久就把宋炯这个铁哥们儿,带到省里一个单位任职。宋炯开始不会当领导,这并没有关系,他只要会在机关里领工资、高消费就行了,经常出入省政府,和突飞猛进的大首长的儿子打得火热,仍然不失共患难的情谊。大首长的儿子在副省长的位置上没有几年,又被调整到国家某部委任职,到了那里,没有办法再带上宋炯了,况且把宋炯已经培养得羽翼丰满了,也许是宋炯向他要求什么了,于是,宋炯没有离开本省,戏剧性地来到我们唐都市,当上了跑项目的专职副书记。 宋炯的升迁是个传奇,然而,关于宋炯的人品却被人们渲染得不怎么好。许多人街谈巷议的是,这个宋炯就是靠着和大首长的儿子一起吃喝嫖赌起家的。他能够一直与大首长的儿子沆瀣一气,一直关系比较铁,原因就是他能够揣摩大首长儿子的心意,大首长的儿子特别信任他。许多不足以与外人道的事情,为大首长的儿子搞的有益于身体健康、心情舒畅的娱乐活动,都是宋炯策划参与的,让大首长的儿子的苦难年华,用灯红酒绿补偿了回来。传得最不像样子的,就是他能够到各大专院校和大医院、大酒店等美女如云的地方物色猎物,供大首长的儿子消遣。人们常说,凡是一道“吃过糠、下过乡、扛过枪、嫖过娼”的人,关系最铁,他们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朋友。不管传言是不是真的,关系到了这个份儿上,宋炯能够到唐都市任职,就不足为怪了。 传得神乎其神的是宋炯的个人能量。在宋炯到任之前,市里筹备这个项目已经很久了,与外商的谈判不下数十个回合,一直攻不下来。关键是外商把国家立项这个难题抛给了唐都市委、市政府,国家在当时又严格控制上此类项目,所以被卡着了脖子。正是这个宋炯接手后,很快就被国家计委批准了。据说就是宋炯通过那个大首长的儿子,跑到正要准备登机出国访问的分管计划的副总理那里,“叔叔长叔叔短”地一番死缠,副总理站在专机前,用大首长的儿子递上去的一支笔,在报告上草草地画了几句,这个项目就正式立项了。所以,宋炯成了唐都市的功臣。 杜思宝接到通知以后,按照要求,要先同宋炯见个面,把活动的行程安排一下。杜思宝就到市委办公大楼去,面见这位副书记。本来是约定好的,到了市委领导办公的三楼,仍然被宋炯的贴身秘书挡驾了。秘书说宋书记有事儿,让他在小会议室里稍候。干练的秘书用一次性杯子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地点忙去了。 环保局的第五副局长杜思宝,基本上没有来过市委的三楼。到了这里,心理上有一种森严的感觉。让他一个人坐在常委们议事的小会议室里,等候一个大领导,更加使杜思宝惴惴不安。开始坐都不敢坐,后来才见其他人来找领导们,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仿佛很熟悉这里的环境,也效仿他们,半坐半蹭地歪在沙发上。 就这样,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杜思宝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多次,才见到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青年,从宋书记的办公室里出来,袅袅婷婷地走了。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宋书记的秘书才过来,招呼杜局长去面见宋书记。 秘书轻轻敲敲宋书记的门,里边传出威严的声音:“进来!”秘书就带杜思宝进了宋书记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一股幽香袭入杜思宝的鼻孔。 秘书介绍了杜思宝的身份,侧身出去了。杜思宝这才敢直起头来,瞻仰了从来没有谋面的宋炯。宋炯这个人面目清癯,架一副金丝眼镜,很有点文绉绉的样子,坐在老板椅内,瘦小的身子似乎填不满其中的空缺。 宋书记慢条斯理地对杜思宝讲了这次进京的任务,原来是关于火力发电厂的一个辅助项目。带杜思宝去的原因,主要是让他当环保方面的技术顾问。杜思宝当时的感觉是,这位领导虽然瘦小,却很有派头。自己在下面虽然常常认为自己是专家型干部,很有点骄傲和自豪,但在高级领导面前,心理上挫败了几分。 一行同去的只有一个发改委的副主任,用的车辆是一辆商务用别克车,第三厢被拆除了,装得满满当当的是唐都市有名的玉器、黄石砚和恐龙蛋,还有一块土里土气的石条,上面刻有汉画。 上了车,发改委的副主任和宋书记坐在后排,杜思宝觉得他和宋书记非常熟悉,说话的口气非常敬重和热乎,宋书记往往哼哈两声,表示赞许。谁知,跑上十几公里以后,宋书记主动地和这个发改委的副主任开起玩笑来,说出去的笑话,非常粗鄙。杜思宝联想到社会上的传言,心想,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这才是宋炯的本相。一路上,宋书记一点也没有了高官的架子,司机他们四个人没有了上下级之分,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男女之间黄得不能再黄的笑话,好不快活。 到了京里,杜思宝感到自己基本上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他起草的文本不过是通过宋书记自己的渠道递了上去。让杜思宝比较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能够见到大首长的儿子。刚刚到京时,他们住在了大首长的儿子已经派员为他们订好的北京饭店。这是一个唯有大首长和国家级外宾才能出入的地方,武警盘查很严。宋炯一个人住一个标准间,其余三个人住一个房间。 宋书记在房间里,唯一一次大领导派头地严肃地挥挥手,让他们三个出去,自己拿起内线电话,不知和哪些人通了半晌电话。然后,大首长的儿子派人把宋炯拉走,两天两夜不归。发改委的副主任神秘地告诉杜思宝,宋书记一定是和大首长的儿子一道,到更加丰富多彩的神秘之处活动去了。 宋书记回来后,仍然由那个接他出去的领导带领,一连几个晚上,分别去了不少地方送礼。司机必须去,发改委的副主任和杜思宝却没有资格跟着去。只有一次,他们要往一个古老的四合院送那块石条时,这一行五个人才一同前往。司机、杜思宝和发改委的副主任三个人当了一次民工,吭吭哧哧地把石条抬进了那个大院。除了见到一个年轻的小保姆,指挥他们把石条放在了一个地方,连个别的人影也没有见到,就退出了那个大院。宋书记上车前,就开始吹起了口哨,曲调仿佛是运动员进行曲。杜思宝想,这个人五花八门的,都是些下三滥的勾当。 十几天下来,宋书记和杜思宝的关系更加融洽了。他们到八达岭长城游玩时,站在烽火台上,宋炯好像诗兴大发,对着蓝天,大呼一声: “啊, 长城——” 大家瞪着眼,等待宋炯的下文,半天没有说出什么来。 杜思宝催促他:“宋书记,把你的诗吟下去呀!” 宋炯憋了半天,嘟囔着说:“……真毬长!” 一行人开心地大笑起来,杜思宝奉承说:“宋书记,用这种句子更加耐人寻味了!” 宋书记非常得意,在下山的路上,特意问了杜思宝的出生年月,并且说,那我该称呼你为“杜哥”了。杜思宝忍了忍没有答应,当然也不敢冒昧地称呼宋炯为“宋老弟”,一任宋书记不再叫他杜局长,在“杜哥,杜哥”地胡称乱叫的同时,开他的国际玩笑,搞一些恶作剧。 等到发改委的副主任带去的那一个保险箱里的人民币花得差不多时,事情全部搞定了。 回来后,杜思宝对这一行的活动,一点也没有透露给范哲,范哲也不敢多问。 等杜思宝同孙丫丫幽会时,却喜不自禁地对情人说了不少进京的花絮。他告诉孙丫丫,原来以为大领导都是十分严肃的,可这个宋书记根本不像个首长,倒像个顽皮的大孩子,只是神通广大,非同凡响。尤其是到了北京,更加随和。因为在北京那个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里,小小的一个市委副书记,根本算不上干部。 有一次,他们到一个“星期八”饭店的大餐厅用餐,和所有到北京的各色人等混同在一起,看不出来谁是处级、厅级干部。宋炯本来不喜欢讲普通话,这次却与那个漂亮的女招待,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跟人家开玩笑。宋炯向人家要馒头吃,喊道:“嫂姐(小姐)——摸摸(馍馍)!”人家端上了小馒头,他又让人家端米饭:“嫂姐(小姐)——蜜蜜(米米)!”就这样比比画画,等菜上齐了,宋炯看到旁边有人吃饺子,又招呼女招待过来,下流地问人家:“嫂姐(小姐),睡觉(水饺)一晚(一碗)多钱?”那个漂亮的女招待听得见得多了,也不禁脸红,惹得杜思宝等人发笑。 孙丫丫听了这些笑话,笑得直擦眼泪,打着嗝儿说:“说什么大领导,其实都是人嘛!你们男人没有一个不是色眯眯的!” 说罢,两个人滚到了一起。那场肉搏战,比以往更加有力有趣。 事毕,孙丫丫正告杜思宝,这样的领导像个地痞流氓,还是少接近为好。杜思宝说,你以为那么好接近呀,我明显地感觉到,当我们的车辆还没有到市区时,宋书记就像变了一个人,架子大了起来。我一个小小的技术干部,他不早把我给忘了? 其实,宋炯并没忘记杜思宝。这个人很佩服有知识、有内涵的人才,况且他历来好朋好友,不改草莽英雄本色。到了唐都市任职,一直在外跑项目,没有同更多的人交往,认识的人,面比较窄。所以经常打电话邀请杜思宝去坐坐,并且还和其他几个“跑友”喝过几次酒。说心里话,杜思宝还是很喜欢这位领导的。 正文 第十四章 方苹苹怪小周:“巴结领导也不能不分场合,你总不能在厕所里见到领导,问吃了没有?”萧干忽然一阵眩晕,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孙丫丫顺手在杜思宝的屁股上拧了一把,笑盈盈地小声说,我让你来!冯司二说:“别看是公选,照样得跑跑。”一萧干在到环保局工作的第二年春天,终于病倒住院了。 局长拒签的那些饭单,其实只有36张,上面的饭费并不贵,平均不过500元,贵就贵在烟酒上,这些酒萧干都没有享用,因为他不怎么善于饮酒,并且在到了唐都市上任的那天,忽然一阵心绞痛,从此自觉主动地把那点少得可怜的酒量戒了。只有烟这玩意儿,是戒不了的,一直保持了下来。 俗话说,闲茶闷酒没事烟。对于萧干来说,并不确切。 萧干有喝茶的习惯,但不喜欢喝功夫茶,也就是极浓的那一种,这是他在当乡镇干部时就养成的习惯。揪上一小撮儿,丢在杯子里,有个颜色,是个意思就行了,这个习惯一直保持着。后来,他在一次到南方考察时,无论海口、三亚,还是厦门、武夷山,凡是有景点的地方,导游们总是把他们带到茶馆去,在那里见识到了功夫茶。在海南岛上,讲茶道的小姐首先声明,不能称她们为“小姐”,应当称茶艺师,或者干脆叫“小×”得了,他们哄堂大笑,知道小姐这一文雅的称呼在海南是含有贬义的。但这些茶艺师小姐毕竟漂亮可人,很有谈兴,更助饮兴,大家常常跑得嗓子冒烟时,坐在清凉的环境下,听一听小姐的莺声燕语,学一学祖国丰富的茶文化,品一品各地的名茶,是很惬意的享受。多少同志经不起诱惑,大包小包地采购一些不太讲究包装的当地茶叶,一是自己回来饮用,二是可以送人,行囊由瘪到鼓,都是这些小姐惹出来的。可萧干却没有感到饮浓茶的享受,喝了一次,就觉得心里发闷,一般是坐在茶馆里,装出个喝的样子,不怎么喝。在小姐的蛊惑下,也要买一些茶叶,主要是回来送人的。特别是三亚的那些所谓的“苦丁茶”,小姐说,能治疗多种疾病,一片叶子能喝上几泡子水,萧干带回了不少,并且留用的占大部分,其实自己的血压不高,血脂不稠,没有见到起什么作用。 在丰阳县熬了好多年,终于从组织部长到宣传书记时,经常觉得心里发闷,他试验了一下,只要不喝茶叶水,情况就会改善一些。于是,就过了一段民国时期蒋介石推行的“新生活运动”,只喝白开水。酒还是要喝一点的,烟抽得更凶,舌苔发白,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到医院检查了一下,说是胆囊发炎了,医生告诫他不要饮酒,不要抽烟,用药调理。但是,不抽烟怎么能思考呢?不饮酒又怎么能停止思考呢?所以,萧干哪怕睡不着觉,也坚决地戒了一阵子酒,在酒场上无论怎么劝,就是不喝,声明自己是胆囊炎,不能喝,大家就不怎么勉强他。烟照抽不误,因为不抽烟真的头脑发涨,不会思考了。 萧干知道了自己的病根儿,喝茶的习惯又恢复了,男人们的三大嗜好“茶烟酒”,只有喝酒暂停了。 说暂停是因为确实不好停止,萧干就有两次被迫犯规。 一次是他到市委宣传部去,市委宣传部的女副部长陪同他吃饭,那个女副部长也不善饮酒,萧干说自己有胆囊炎,副部长就不勉强他,上了些“酸酸乳饮料”。谁知另外一个雅间有一个老乡,在市委办公室当副秘书长,听说他来了,也晕晕地过来敬酒,并且声明,我敬这酒,谁要是不喝,“俩字”!女副部长笑笑说,你这“俩字”吓不着人,可能是“可以”,也可能是“拉倒”,副秘书长冲口而出,我这俩字是“×他”!这政策当然是酒场上最厉害的政策,都是热血男儿,谁也不愿意做妇女工作。就连女副部长的脸虽说不红,却也在光天化日之下,受不了这两个字,竟然先喝了。萧干无奈,只得皱着眉头,痛苦地喝了几大杯。回到县里以后,吃了好几服中药,才调理过来。 又一次是在调整干部前,萧干隐隐约约得知,自己可能要朝前跨越一步,但弄不清组织上的意图,有可能是常务副书记,也可能是常务副县长。萧干想,两种都行,关键是能够干上。上级在用干部时,往往变数很大,自己只要能够向前进一步就行了。心里就开始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市委组织部分管县市区干部调配工作的那个副部长,有一天从省城归来,顺道拐到丰阳县打尖。正巧吴书记等几个领导不在家,萧干成为主陪。 席间,萧干开始敬酒时,用两只高脚玻璃杯,一杯倒满,一杯倒了一半说:“部长,我为了表示敬意,多喝少敬,我把这一满杯喝了,请部长务必赏光,给部下一个机会。” 副部长半玩笑半当真地说:“行啊,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在酒场上,最能体现这种精神。” 萧干说:“部长讲得好!精辟!感情深,一口闷!组织部是干部的家,你是家长,我学一学《红灯记》里的李玉和,谢谢妈!这碗酒,我把它喝下去!”说罢,张扬地用右手拍了一下胯骨,举起酒杯,就要豪爽地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宣传部里那个曾经在分机室时和方苹苹谈恋爱,让机关里传了一阵子“干吗呀,乱摸人家!”趣闻的小周,现在已经当上了宣传部办公室的主任,也在这里帮助萧干陪客。这小子最有眼色,心疼领导,赶紧跑过来,冲着副部长说:“对不起部长,我们萧书记有病,不能喝酒,这杯酒我替他喝了!” 萧干眼一瞪,把酒杯蹾在桌子上,溅出了不少酒:“谁说我有病,胡扯八道!” 一句话,把小周伸出去的手噎在空中,尴尬无比地停了下来。 萧干从容地又把酒杯斟满,“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一下子喝呛了,从鼻孔里蹿出了几滴,强忍着没有吐,满脸通红地又白了小周一眼。 小周本来要解释自己只是想替领导喝酒的,看着萧干痛饮,话咽在嘴边,没有解释出来,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不愧是久经沙场的领导,连忙打圆场说:“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萧书记有病呢,这不是咒领导吗?” 小周鸡子叨米一样点头说:“对,对,是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掌嘴,掌嘴!”把那只好久没有伸回来的胳膊顺势伸回来,朝自己脸颊上打了一巴掌。这场酒并没有因为小周说胡话而冲淡,大家兴高采烈地进行了下去。 事后,小周多天见到萧干就躲着走。并且对已经成为老婆的方苹苹说:“这是一次深刻的教训,同着上级组织部门的领导,千万不能说自己领导有病!” 方苹苹仍然用在分机室里工作时,那种半普通半丰阳土话的腔调怪小周:“是啊,你这个人就是死脑筋。巴结领导也不能不分场合,如同到厕所去,你总不能见到领导,讨好地问,吃了没有?”二萧干在县里工作时,吃好茶,喝名酒,抽烟只认“软中华”这一种牌子。到了市环保局,规格“刷”地降了下来。办公室供应的茶叶很次,是泡开后多大叶片的“毛尖”。烟是两条中档的招待用烟,根本不够萧干自己抽,幸亏县里的老同志们,都知道他有这个不良嗜好,给他带来一些杂牌子香烟,让萧干不至于断顿儿。倒是在喝酒上,招待人时,自己虽然不喝,也想摆摆谱儿,免得让丰阳县的老部下们嘲笑他不当家。所以,在办公室主任不到场的时候,全部点的是“剑南春”一级的二等名酒。 算下来,局长拒签的那些饭单,有三万两千多元。萧干想,我的妈呀,咋这么多呀?自己在乡镇时,对招待费是关注的,一餐下来,不过是三二百元。到了县里,从来不去考虑这方面的问题,自有下属去办理,想怎么招待就怎么招待。可到了市里,宾馆的档次高了,收费也水涨船高,加倍翻番。 萧干心里盘算,要是像乡镇那样,不过是一万出头,自己可以把县财政局长留下的那一万元,大不了不当钱顶上,再从肉里边挖补一下,自己完全可以支撑起来。可这三万多,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真的让萧干除了心疼,另加上了头疼。又没有办法去找局长理论,这是局里的明文规定。萧干当时并非不知道,心里常常侥幸地想,自己终究是一个常务副局长,虽然并没有签字的权力,但局长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不料想“零碎吃瓦片儿,打总屙砖头”,积累得太多了,不要说局长不给报销,就是自己掂起审批的笔来,也会打怵的。局长毕竟是一把手,离任审计时,如果招待费过高,是要说清楚的,到时候不要说把自己也牵连进去,说不定还会有其他毛病,至少对自己的进步不利。萧干打算把这事情先放一放,总得想办法通过一定渠道解决,让自己一个正处级干部出这种冤枉钱,实在是不忍心的。 谁知没有过多久,座机和手机中,隔上一段时间,宾馆的那个领班,就打电话过来,直接问萧干要这笔糊涂账。萧干心里很明白,肯定是办公室主任这家伙捣鬼了,说这些账单是萧局长自己私人的。不然,要账不会直接冲着自己。萧干多次愤愤地想,要把办公室主任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开销了,但人家是局长面前的红人,建议也不管用。局长冷冷地说,这个同志干得不是挺好嘛。萧干想来想去,也抓不到这家伙其他方面的毛病。 再说,向萧干要账的那个领班,也不是个东西。原来在萧干住在宾馆的时候,相处得很好,几乎成了朋友,领班经常到萧干的住室内坐坐,颇有点巴结讨好的意思,动不动就问萧干还需要什么服务,有什么要求、意见和建议尽管讲出来,我们抓紧改正。时间长了,还试探着说自己要是调到环保局工作该多好啊,跟着萧局长这样的好领导,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萧干当然没有胆量答应他,每次都搪塞了过去。这个领班还说:“萧局长,我不急,你老人家放在心上,慢慢地给我办。” 有一天夜里,这家伙带来了一信封人民币,看来要动真格了。萧干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就婉言拒绝了这份重礼。表态说:“我一个常务副局长,虽然没有人事决策权,建议还是有用的。不过眼下局里人员严重超编,需要统筹考虑。钱你先放着,到了用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这人真的收了回去,萧干鄙视这个人,又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直到萧干搬出来住的时候,这家伙依然忙前忙后,要给萧干留下一个好印象。哪里想到,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了。估计是从办公室主任那里打听出来,萧干这个常务副局长,不过是“聋子的耳朵,配搭”,没有权力,说话不管用,没有必要和自己周旋和客气。萧干觉得,这种小人,那时是“刘备三请诸葛”式的谦恭,这时成了“黄世仁逼杨白劳”式的讨债鬼。虽然没有凶神恶煞说话的样子,却越来越不客气。 要账的电话不停地打来。有时,在萧干接待客人时,也会突然地打进来。宾馆的电话多,没有办法认号码,萧干一听声音,就马上合上电话,这电话就更加不屈不挠地打过来,弄得萧干很没有面子,非常恼火。局里另有一条明文规定,除非在市里开会,一律不准关机,好让局里的通信联络保持畅通。萧干迫不得已,只得违犯规定,把手机关掉。 这种情况出现了几次之后,萧干索性把手机又换了一个新卡号,交代办公室主任,只让通报有关人员,不允许向外泄露,办公室主任皮皮地说:“局座放心,连嫂子我也不告诉她,至于你的小情人,你自己看着办。” 这种要账电话只清净了十几天,就再一次打了进来。萧干又一次发火了,把办公室主任叫了过来,没头没脑地熊了一顿。办公室主任非常委屈,急赤白脸地发誓赌咒说:“萧局长,要是我把你的号码透露出去,不得好死!” 萧干终于相信不是这家伙泄密的,也没有道歉,挥挥手让他出去了。事后想,现在的人多么灵通,用这样的办法躲债,只能说明自己愚不可及。没有办法,只得低声下气地对再次要来讨债电话的那个领班说:“你来吧,我们合计一下,先给你一部分。” 那个领班到来后,萧干说:“真对不起哟,我一个堂堂的常务副局长咋会赖你的账?只不过局里这一段时间经费确实紧张,一时调剂不开罢了。” 领班说:“不瞒萧局长说,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宾馆把这些陈年老账,全部分给了我们,谁要不回来,就要扣谁的工资、奖金。我们到底也是血肉之躯,都要吃饭不是?就你这一铺账,已经压了我三个月的岗位目标奖了。唉,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活儿,这欠账的都是爷爷,我们要账的都是滴拉孙子!” 萧干本来怕他重提让自己安排工作的旧话题,正在思考如何对付时,可是这家伙并没有说。 领班说:“萧局长,你赶紧给我结清了,让我喊你爷爷我都干!” 萧干责怪他说:“你这是什么话?”然后委婉地说:“你看,咱们是老朋友了,能不能打个折,少算一点?” 领班耐心地解释说:“老领导,不是我没有权力给你打折,而是宾馆有规定,凡交现金的客户如果当场提出要求,是可以打个九折的。只是对于签单的客户,都是不能打折的,尤其是长期拖欠的客户,不加收利息就算不错了。” 萧干无奈,只得拿出那个一万元的存折,说了自己的密码,让那个领班自己去取,并且大方地说:“利息就算了,算你的跑腿钱!” 那个领班说:“这怎么行?”然后熟练地算出了利息数目,打了一个一万多元的收条,高高兴兴地走了。走到门外,又折转过身来说:“萧局长,再等一段时间,你把余下的部分清了吧,我好交差。” 萧干被这个黏虫式的人,缠得筋疲力尽,有气无力地说:“行啊,你放心吧。” 送走了这个领班,萧干想往自己的茶杯里注一点水,忽然一阵眩晕,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三萧干被救护车送进中心医院的急诊室紧急处理时,仍然昏迷不醒。医生们没有问出病史,环保局办公室人员提供的信息是萧局长经常犯心绞痛。立刻明病明治,赶紧做了抢救处理,等萧干苏醒过来以后,把他送到了内二科病房,内二科主任临床经验十分丰富,根据萧干主诉时,闻到的腥臭呼吸气味,初步印象为肝昏迷,实际上是因为肝炎引起的脑部病变。 萧干的妻子闻讯,很快赶来了,折腾萧干了大半天时间,抽血、查尿,又是彩超,又是CT的,查出来确实属于这种疾病,要把他送到颅脑内科去治疗。萧干的妻子先到住院部安排好的房间去看了一下,一个病房内住了三个重病号,这样的环境怎么行?就直接找医院里一个中层领导老乡。 老乡很帮忙,亲自到主管院长那里,说萧干是一个处级干部,而且是正处级。这个主管院长是个有名的专家,当然也是一个书呆子,有点不相信,说一个副局长怎么能够是一个正处级?那个中层领导就要打电话到市委组织部,让市委组织部的人确认一下,主管院长说:“麻烦什么,就当他是处级干部得了,安排到干部病房里去。不过,现在的处级干部太多,而且多数犯有糖尿病、肝硬化,也有小病大养,无病呻吟的,房间实在没有空隙,碰碰运气吧。”然后通知干部病房的护士长,竟然调剂出了一个房间。 无独有偶,萧干在312号病房住下以后,不到两天,徐立身的妻子也是患与萧干同样的疾病,安排在隔壁的313号干部病房里边。 萧干不知道这个病号是谁,只听到隔壁天天闹哄哄的,医生、护士们到隔壁比到自己的房间勤。是老婆告诉他,徐立身的老婆也是这号病,来住院了。萧干说,真是河里没鱼市上看,自己竟然有了一个老同事夫人这样的病友。特别告诫夫人,尽量不要出门,免得丰阳县的人知道自己也住院了,让来探望副县长妻子的人尴尬,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几天里,环保局来看萧干的同志并不很多,好在是副局长们一个个都来了,科室主任、科长们也成帮来了一批,送来了不少花篮、水果、方便面。后来,来的人就不多了。因为,机关里的人眼皮都是浅薄的,虽说是常务副局长,还没有一个非常务副局长有实权,大家在他身上没有抱太大的期望,看不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徐立身老婆的病就不同了,徐立身并没有来过几次,可各委局、各乡镇几乎都到场了。大家一般只是象征性地带一些提着不重的物品,主要是往经常处于昏迷状态的徐立身妻子枕头下塞信封。 病房处在隔壁,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萧干也在这里住院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了,都要过来坐坐,捎上一些礼品,安慰安慰老领导。有些人还是临时知道的,赶紧又出去采购,反正没有空手的。少数人也许因为没有带上礼金而暗自有愧,但大多数人心安理得,觉得总算是一箭双雕,割草逮住个兔子,人情得了双份。 萧干对夫人说,还是丰阳县的人厚道啊,不忘旧情,心里很感激在丰阳县的那些岁月。总算是人缘未倒,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人来探望他。老婆不忍心挖苦自己贫病交加的丈夫,要在平时,一定会说他,你臭美什么?不过是跟着县长夫人沾光就是了。 项明春、冯司二、刘鎏和春水镇的党委书记朱茂进,也相约一道来了,他们是有备而来,先到徐立身妻子那里稍坐了一会儿,带上同样的一份礼品到萧干病房里来,扯扯多年的友谊。 朱茂进的名字与那个影视明星朱时茂的名字相近,大家也学陈佩斯,叫朱茂进为“老茂”。老茂这个人向来说话直率,他说:“萧书记,我们都以为吴书记走后,你会接任县长的,谁知道郗书记倒捷足先登了。” 萧干急忙拦着话头说:“不要这么说,是我争取回市直的,应松同志比我的能力强,他出任丰阳县县长是当之无愧的。再说,组织上待我也不薄,不是照样提正处级了嘛。”说这话时,鼻子一酸,差点没有掉下泪来。 项明春说:“萧书记,你只管安心养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像你们这些富有基层工作经验的领导,组织上迟早还会重用的。” 萧干心想,今后,再也不要说自己的破正处级了,在丰阳县干部队伍的心目中,自己实际上被贬了。于是,对刘鎏说:“小刘,你这个人是挺有前途的,我听说市里最近要公选一批年轻的处级干部,你是够条件的,你可要努力呀。” 刘鎏说:“谢谢老领导关心,我会努力的。你不知道,乡镇工作那么忙,我们书记却从来不给我安排重活儿,腾出时间让我安心学习。” 朱茂进说:“是啊,请萧书记放心,我一直支持刘镇长参加公选考试,要不然,还让人以为我大权独揽了呢。” 萧干又转向项明春说:“明春,你是县委办的老人儿,按说,前几年组织上委屈你了,我们的心里都很清楚。不过,这几年你的工作比较出色,不要放弃,你还是很有前途的。” 萧干在说这话时,朱茂进脸色怪怪的,除了刘鎏注意到了,其他人都没有在意。 项明春说:“谢谢萧书记还惦记着我。当一个乡镇党委书记我就过足官瘾了,有句古语,饮啄前定,况任牧民之职?我这个人是很能够随遇而安的。” 冯司二插话说:“看看,我们的项书记又掉起书袋子了不是?有水平的人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就冲你这一点,我也要努力把你推上去。萧书记,你就等着瞧吧,要不二年,项书记也许就是项县长了。” 萧干见似乎冷落了朱茂进,转过来说:“你老弟也是很有希望的,也要努力。” 朱茂进急忙表态:“萧书记,我是个粗人,没有对当县级领导抱太大的期望。如果说我和项书记有竞争的话,我会像当年秦主任一样,把机会让给明春兄的。” 正在说话的时候,杜思宝也来了,除了刘鎏年轻,杜思宝不认识以外,其余的人不用介绍,杜思宝一个个都能叫出名字。 萧干说:“杜局长,你那么忙,不要再来看我了。” 杜思宝说:“看你说的是啥话?咱们好弟兄,你在医院里住院,我能够放心得下吗?” 萧干感动得眼睛潮乎乎的,对项明春等人说:“你们不知道,我到了环保局以后,最合得来的,就是我们这个老乡杜局长。生了病啊,才知道真情比什么都珍贵。说是不让大家探望,其实心里头巴不得有人来,热热闹闹的。思宝兄弟是个好人啊,谁同他在一起共事,就是一种福气。要是在丰阳县的日子里,有这么一个好伙计就好了,能够共心啊!” 项明春说:“是啊,我们早就听说杜局长是个好领导,可惜他在市里干,不会回到县里的,要是能够回到县里,我们一定会竭力拥护他的。” 萧干说:“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市直单位与县里的干部是经常交流的,说不定真有一天,你们会碰在一起的。” 杜思宝说:“老萧啊,我一个末位副局长,没有这种奢望,交流也轮不到我头上,我还是安心搞我的专业吧。”他心里说,老萧,实在对不起,我来这里,其实不是为了专程看你的,让你这么感动真是有愧。 这一段时间,杜思宝一天不见到孙丫丫,就心里堵得慌。萧干来这里住院以后,自己能够找到托辞,既看望了萧干,又能趁机去孙丫丫坐诊的地方,像个病号,静静地坐在孙丫丫的对面,看着孙丫丫忙碌,非常满足。甚至有一次,孙丫丫对他说,来,我给你检查检查,杜思宝心领神会,跟上孙丫丫,到内间的诊断床上,仰面躺下来,任孙丫丫摆弄。其他病人在外边等候,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孙丫丫一边扯开他束着的上衣,顺手在杜思宝的屁股上拧了一把,笑盈盈地小声说,我让你来!疼得杜思宝差点叫了起来。孙丫丫把听诊器吊在胸前,两只嫩手伸进杜思宝的怀里,深情地抚摸,两只眼睛对着杜思宝,杜思宝也热望着她,空间里弥漫着无尽的情话。孙丫丫终于忍不住了,扯下口罩,俯下身子,和杜思宝长长地接吻。忽然听到外边有人咳嗽,急忙起来,回头一看,见没有人,对杜思宝悄声说,小宝哥,我知道你想我,可你不要来这么勤,影响我的情绪,我得给病人集中精力看病呢。杜思宝眼睛眨巴眨巴,算是肯定地回答。其实,他巴不得天天来,和孙丫丫做这样的妙趣横生的游戏。 杜思宝仔细地问了萧干治疗情况的进展以后,大家又围绕环保方面的话题,顺杆子爬了一阵子。见到了没话找话说的时候,丰阳县来的几个人,又都敦请杜局长常回老家看看,杜思宝要留他们到环保局去吃饭,项明春他们推说有事情要办。于是,大家相互握手告辞了。 出了医院,朱茂进对项明春说:“我和刘镇长到市委组织部打探一下,看看到底萧书记说的消息准确不准确。” 项明春说:“这对刘鎏真是个好消息,弄准确了,好明确主攻方向。” 冯司二说:“对,别看是公选,照样得跑跑,如今什么事不跑就不行,不跑不送,难得重用。” 项明春又对朱茂进说:“老茂,我和冯乡长没有其他事情要办了,到书店里转转。等你们从组织部出来,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一起吃饭。” 朱茂进说:“行,还到滨河路上那一家‘农家土菜餐馆’吧,那里的饭菜味道不错。” 打这以后,萧干和徐立身的妻子的病情时好时坏,没有多大起色,徐立身妻子转院到省城去了。萧干说什么也不转院,其中的原因,多半是因为自己的病恐怕难以治好,到时候,爱人和孩子要为自己负债,这一点,是萧干到死都不能瞑目的。 正文 第十五章 项明春知道,在巴结领导上,领导下属的头头们,都吃独食。赵哲的“担”字还没有出口,闷雷样一声钝响,把项明春惊醒了。破案后项明春想,权力这东西竟然这么厉害,居然有人冒死去争,真是不可思议。一杜思宝、项明春、冯司二和刘鎏他们四个人,相约一道去唐都市中心医院,既看望徐县长妻子,又看望老领导萧干。在萧干的病房里,见到了老乡杜思宝,这本来像天上的流星划过,是一件偶然并且平常不过的事件。可是,他们几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萧干竟然是个预言家,病房里上演的一出戏,实际上是场小小的“群英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产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结果。 丰阳县的几个人来看萧干和徐立身妻子,比别的人晚的原因,就是因为项明春所在的黄公庙乡又发生了一次突发事件。 这一天下午,项明春接到春水镇党委书记朱茂进的电话,两个人例行了戏谑的言谈以后,奔上了正题。 朱茂进说:“我说明春兄啊,你不要只顾埋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嘛。” 项明春说:“你小子绕啥圈子,有话直说,什么拉车、看路的,不明白你的意思。” 朱茂进说:“要不你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你就是去过了。” 项明春说:“你说什么呀,越说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朱茂进说:“徐县长的爱人在唐都市中心医院住院,你知道不?” 项明春说:“我是今天才听冯乡长说的,据说大家都已经去过了。” 朱茂进说:“是啊,我们在乡镇忙昏了头,好多消息不要说比县直单位晚,比其他乡镇的弟兄们也要晚半拍。我也是昨天听说的。我索性想,既然晚了,就干脆再晚一点去,大轰大嗡的没有什么意思。今天忽然想到,估计你也不可能那么灵通,就想和你商量一下,要不我们明天一块儿去?” 项明春沉吟一下说:“谢谢你,徐县长的爱人长期有病,我们把她住院的事情疏忽了。冯乡长今天跟我讲后,我就想,我们应当看看去才是正理,转眼又忘了。好吧,按你说的,咱们明天一块儿去,你说说,怎么准备合适?” 项明春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各乡镇、各局委的头头们,都吃独食,一般并不与其他人结伴而行,好借机上供。朱茂进能够邀请自己一道去表示心情,显见是光明磊落的。办这种事情,项明春本来不愿意参与,尤其是对于徐立身的妻子,常年生病,犯不着这么不停地献殷勤。潮流如此,有时候项明春不得已也得做。再说,徐县长毕竟是自己的领导,人在难中,去看看他的妻子,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当冯司二向他说了这个情况后,觉得有必要去一下。至于怎么去,心里还没有谱儿,接了这个电话,与朱茂进商量一下,和兄弟乡镇联起手来,不至于出手多了少了埋藏下不必要的尴尬。 朱茂进说:“我正是想和你切磋切磋,到底怎么表示才是个度。其他人我不知道,反正是凭自己的心意和实力。依我看,我们书记、乡长一同去,没有一吊钱恐怕拿不出手。” 项明春表示同意,商定明天早上再通一次电话,各自从乡镇出发,到县城会合,一同前去唐都市。 一吊钱就是一千元。项明春想想,应该拿这么多,毕竟是看病号。现在的医院普遍宰人,一场病下来,需要好多的钱。凑这种份子,真的能够帮助病人家庭渡过难关。至于都知道徐县长是“徐百万”,不会因为家里有人害病致贫的。但世上的人,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可以有病;什么都可以无,就是不可以无钱。谁知道徐县长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有钱?反正有病号的家庭,就有一个漏钱的窟窿,只要是病情难缠,漏进去多少,都不会发出响声。就好像吸毒的人,有多少钱也不够吸一样。所以,帮一把是人之常情。 项明春叫来冯司二,把朱茂进的意见说了,并且掏出了当天领到的六百元工资,说多一些另备点礼品。 冯司二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事儿也算公事儿,我看就从大账上出了吧。” 项明春说:“从大账上出怎么行?没有单据,不好下账。再说,毕竟是我们两个去联络私人感情的,用公款不合适。” 冯司二知道项明春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世人皆醉,唯我独醒。自己是个二把手,没有办法和他分辩,就说自己也拿出六百元,办完事后,多退少补。当时收下项明春的钱,做准备去了。 当天夜里,项明春脑子里乱糟糟的,为这一段时间全乡的初中合并一事儿操心。近几年来,乡里的五所初中,除了黄公庙街的第一初中生源没有问题外,其余四所良莠不齐,主要是师资不配套,办得不死不活的。有钱的人家可以把孩子送到县里和乡里的重点初中或者私立初中读书,贫困的人家只好把孩子临时塞在附近的学校里,学不了什么东西,等个子略略长成了,让孩子外出打工。多年来,人们对这种教育落后的现象很有抱怨情绪。 周志茹分管教育以来,在项明春的启发下,指示教育局认真调查研究这一问题,结论是不言而喻的。前些年,国家教育部门的决策者们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说教育是一种产业。师范教育当然是赔钱的,于是,把中等师范学校统统砍掉了,重点办本科、专科大学,并且也不以师资培养为重点。倒是要求小学教师达到大专水平,初级中学教师达到本科水平。这种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但无疑是拔苗助长。师范教育是一个民族的教育母鸡,母鸡杀掉了,子鸡也长不好。再说,中国人的“学而优则仕”观念根深蒂固,上学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年青一代随着整个社会从农业向工业化转型,无不想考入大学,改变命运。所以,真正的大专、本科以上的学生,宁可当“京漂儿一族”,也不愿回到穷乡僻壤里来当小学、初中教师。况且,县里的财政紧张,进人指标多用于行政单位或者兼有行政职能的事业单位,多年来,从来没有增加过教师指标。民营学校异军突起,纷纷在县城里办起了小学、初中和高级中学,他们真的当成产业办,以营利为目的,采用不正当竞争的手段,不断扩大招生规模,并且以高薪利诱,拉走了乡里的大批优秀教师。教师队伍中,该退的退了,能飞的飞了,严重出现断层。所以,高层决策人的理念多年来并不能变为现实。 项明春下乡任职后,首先碰到的就是这个乡镇工作回避不了的问题。他发现这一情况后,多次愤愤地想,这种不从实际出发,不考虑下情,没有科学依据的盲目决策,简直是对民族的犯罪!于是,多次建议周志茹认真研究这一课题,找出解决教育不公平问题的办法。最后,县委、政府根据周志茹和教育局的建议,同意了撤并部分初中的意见,集中优势师资,把初中办好。 这项决策具体操作起来,确实具有难度。人都是活的,当然会产生不少的活思想。比如,虽然强调规划布局合理,但校舍只能利用原有的校舍,要想彻底合理是根本不可能的。有的村不愿让本地的学校被砍掉,因为他们投入资金建设自己村的初中时,欠了一屁股债,一旦合并走了,这沉重的债务负担自然会落到他们头上。于是,千方百计阻挠工作进展。再如,合并将撤掉一部分初中领导,这些校长、副校长和教导主任,虽然算不得什么官员,却同官场一样,同样具有能升不能降的特点。所以,还没有开始调整,就开始争斗不已。乡教育办公室没有办法解决这一问题,就把矛盾上交给了乡党委。 临睡前,项明春接到了老朋友赵哲的电话,深感意外。多年没有同赵哲联系了,没有想到他会辗转把电话打进来。赵哲抱怨他当上地方“诸侯”了,忘了老朋友。 项明春说:“怎么会忘记?是你这大款把我忘记了。” 赵哲单刀直入说:“明春老弟,我今天不跟你叙旧情,也不问你现在的工作情况。至于我这里有什么进展,等你来南方时我们再细说。我要托你办一件事情,就是我的表妹武玉莲的职务问题。你这次整顿初中,他们那个老校长年龄到了,应该切下来。我表妹在这所学校里,已经当了多年的副校长,你要考虑让她接下来。我表妹很有能力,很敬业,要不我不会出面说这个情,相信你一定能够办好这件事的。明天,让妹夫和表妹他们两个人去见你,你接待一下他们。” 赵哲这个人财大气粗,颐指气使惯了,又与项明春是深交,说话成分中没有商量的余地。项明春心里想,大汉奸汪精卫“曲线救国”的谬理,竟然到现在还有人沿用,放着近路不走,绕道深圳托人讨要职位。 项明春曾经与第一初中的这个女副校长见过几次面,感到她确实是一个精明能干的职业女性,给她一个校长完全能够干得下来。原来考虑让第二初中的校长过来接任校长,有了这一指令,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了。又知道这个武玉莲的丈夫是在街上做生意的,他们家里比较有钱,明天到来肯定要有所表示,就急忙谢绝了来访,对赵哲说:“我考虑就是了,都是自己人,千万不要让他们来了。要是按你的意图安排了,反而让社会上抓着个‘跑官’的把柄。” 赵哲说:“你说得有道理,我理解。只要你能够让她一步到位,友情可以后补,我不让他们去就是了。” 接完电话,已经是深夜了,项明春的困意上来,马马虎虎地拱进了被窝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混混沌沌地就又坐在了办公桌前,忽然看到赵哲还是那个西装革履的老样子,后边跟了个既像是邬庆云,又像齐蓁蓁的漂亮女人,走了进来,飘忽之间,赵哲笑着说,你这里不是缺少初中教师吗?我给你输送志愿者来了。你们这里开不了多少工资,她的薪水由我负…… 赵哲的“担”字还没有说出口,只听闷雷一样一声钝响,把项明春惊醒了。项明春想,怎么到后半夜了,还有如此大的响声?本来想起来看个究竟,又想到若有问题,肯定会有人来报告的,就留恋那个怪梦,想重新做上一遍儿,不知不觉再次进入了梦乡。二大约凌晨三点钟,敲门声再一次把项明春唤醒。项明春正在回味有没有做梦,却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梦不要紧,身子却必须疲倦地起来,就边穿衣服边问敲门人:“什么事儿?” 外边的党政办乔主任急促地说:“项书记,你赶快起来,出大事了!” 项明春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到八成是那个搅乱第一次梦境的响声出了问题。急忙穿好衣服,脸都顾不上擦一把,到了机关院子里。冯司二和其他副书记、副乡长也都相继起来了,拾着听了派出所所长的汇报。 原来,真的是那一声轰响出的事儿。距离乡政府没有多远,就在另一条新开辟的街上,一座门面房的二楼顶层的西南角发生了爆炸,楼顶被炸出一个大洞,爆炸的声浪和炸裂的建筑材料超自由落体运动砸了下去,下面熟睡的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全部毙命。 项明春一听死了三条人命,惊了一身冷汗,急忙问派出所长向上汇报没有?派出所长说,已经报到了县局,县公安局的领导和侦破人员正在火速朝这里赶。项明春知道这是一桩恶性刑事案件,自然由政法部门负责侦破。但一个乡镇死了三条人命,必须及时上报党政信息部门,于是交代党政办主任按照派出所长说的情况,赶紧整理出一条信息,同时上报县委、政府两办。然后和周围的一群人一道,直奔现场查看。 这座楼前,已经挤满了街上听到响声起来的群众,纷纷小声议论,却没有人哭泣,因为这一家人统统报销了,没有连心人。楼主显然是从村里挪来乡里做生意的,这几年有了积蓄,盖起了乡里规划的门面房,亲属都在村子里,这里没有嫡亲的人。所以,出了事后,没有人大声哭泣、号叫,也没有人主动地到他老家报信儿。 项明春他们赶到那个出事的地方,分开众人,走了进去。派出所的干警们已经把房门打开,为了保护现场,有两个干警在门口坚守着,不让群众拥进去。 项明春打量了一下,这座楼是这条街的偏北头的一个二层小楼,楼下是门面,可以做生意,楼上是卧室和生活区。发生爆炸的地方,是在二楼顶层的女儿墙里边。上了二楼,幸好没有震坏电路,各个房间的灯全部开亮了,所有陈设没有遭到破坏。在那间卧室的灯光照耀下,三具尸体都被压在碎水泥块下边。大人的胸部被碎石砸伤,当场死亡。女人的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孔,男人大张两眼,脸上有几道残存的血道子,作出一副恐怖的表情。一块碎石正中小孩子的头部,脑袋被砸得变形。一家三口人的失血并不多,屋里没有太大的血腥味儿。 派出所长一边领项明春和冯司二以及其他相关的人员查看,一边对项明春断断续续地说明他们初步了解到的情况。原来死者中的男人叫赵九儿,来自黄公庙乡的梁洼村,他老婆叫武玉莲,是乡初中的副校长,一个女儿在省城上大学,这个三岁的小儿子,还没有上幼儿园。 听到“武玉莲”这个名字,项明春心里又是“咯噔”一下。真是太巧了,也许赵哲向他说情的那一刻,武玉莲正做着当上校长的美梦,却不知道大祸临头了。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安排这个女副校长,阎王爷就已经安排她前去报到了。一家四口,只剩下一个女孩儿,这日子今后可怎么过?不由得暗自叹息,怜悯之情溢于言表,不禁落下了泪。心里骂道,这罪犯太他妈的凶残歹毒了,到底有多大的仇恨,值得连杀人家一家三口? 派出所长请示说,项书记,你有什么指示?项明春说,我能有什么指示?三条人命,轮不到我指示了。破案是你们公安部门的分内事儿,我不便干涉。我的要求是,你们要保护好现场,尽量多了解一些线索,好给上级破案人员提供方便。只有尽快破案,才是对死者的最好交代。我和冯乡长得考虑怎么才能尽快地通知死者家属,特别是怎么对一个上大学的女孩子开口说这个凶信儿,然后是帮助死者的亲属料理好后事。 紧接着,警车呼啸,风驰电掣,公安局的局长、副局长和刑警大队的人马火速赶来。在这座楼的门外,干警们迅速地扯起一道起防护作用的警戒线,很快进入情况。侦破的技术人员“啪啪”不停地拍照,法医认真翻检着尸体,其余人员一丝不苟地寻找破碎的雷管和残存的炸药粉末,拓印楼顶上隐约可见的脚印,力图找到对破案有利的蛛丝马迹。 时隔不久,县检察院的人员也赶到了。随后县委抓政法的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和政府抓政法的副县长艾朋庆,以及两办人员和政法委有关人员也都赶到了,呼呼啦啦来了百十号人。车辆把两条大街排得满满的。项明春陪同他们一一查看了现场,到一行主要领导和业务骨干进乡政府的大会议室,开始分析研究案情时,东方已经惨白,天发亮了。 乡里的主要任务,是安排所有到来的领导和工作人员吃饭。据说,县里每年都拨出几十万大要案专用经费,可公安局舍不得花在吃饭上头。哪里出了案情,哪里的乡镇就得管饭。机关食堂盛不下,街上的小饭铺统统派上用场。当然,这样的客人不需要安排酒席,只要吃饱吃好就行了。 乡镇的工作真的不能出现大型的突发性事件,不要说需要快速应变的能力,处理好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而且碰上了这种倒霉事情,仅仅安排上边来人吃喝,拉拉杂杂的十几天招待,就让乡财政吃紧。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你的辖区,在你的职责范围内,你不能不干。乡镇的主要领导整天提心吊胆,唯恐出现这样的恶性事件,但恶性事件显然不可能排出日程表,却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突然来一下子。 项明春没有参加上边会议室里的案情分析会议,而是召集自己的部下分工把口,应酬来客和处理死者的后事。 调兵遣将后,项明春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头昏脑涨时还想到该怎么向赵哲通报这个情况。昨天晚上十二点左右,赵哲还责怪自己多年不同他联络,可这次一联络上了,不到两个小时,却出现了这么大一场飞来的横祸。自己是不是该打电话对赵哲说一下?又想到大款都是夜猫子,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接听电话,就给赵哲发了一条短信,仅仅说:“你那个表妹武玉莲家里出了大事,详情另告。”赵哲总不至于抱怨他没有看面子,安排亲属的。 短信刚刚发出,手机又响了起来,春水镇党委书记朱茂进打电话说:“项书记,可以起程了吧?” 项明春苦着脸说:“你先去吧,我这里又出现了突发的恶性事件,暂时分身无术,只得向后推迟一下了。” 朱茂进赶紧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突发性事件,项明春简略地对他说了一遍。朱茂进说:“既然这样,我们干脆都晚一点去。反正我们这点表示,迟早都不会让徐县长有什么好看法的,尽尽心情罢了。我等你处理完这件事情后,再去不迟。礼金不多,两家一起去,应当好看一些。” 项明春说:“要是这样,再好不过,你就等着吧。破案的事情,乡镇反正插不上手。等两天,领导们来得少了,我就能够脱开身了。” 商量以后,等项明春再和朱茂进联系时,朱茂进告诉他,萧书记也生病住院了,并且和徐县长妻子住在隔壁。项明春说,我们一同看一下,免得多跑一趟冤枉路。朱茂进说,我正是这个意思。三黄公庙乡的这次恶性爆炸案件,侦破过程并不顺利。 经判断,作案人是从楼后放置的一个大竹梯爬上去的,并没有进入室内,很容易让人得出结论,这不是一起以谋财害命为动机的犯罪行为。刑侦人员就把侦破方向锁定在情杀和仇杀两个范围。 侦破人员首先了解赵九儿的品质道德方面情况,结果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赵九儿与武玉莲是娃娃亲,二人的感情一直不错,当年他和武玉莲高中毕业后,选送工农兵学员时,大队推荐的是赵九儿。那时有一条政策,夫妇双方如果一方吃商品粮,孩子的户口只随母亲。商品粮是多少年轻人神往的目标,在波及下一代时,不得不让人考虑。赵九儿认为自己是个男子汉,干农业没有问题,让武玉莲出去了,对下一代有好处。再说,自己的家庭在村里有势力,下一年还可以争取到推荐指标,就把这个指标让给了武玉莲,让武玉莲到一所中等师范学校读书。后来,连续两年村里再也没有推荐指标,赵九儿无怨无悔,在村里当上了干部,挤出钱来供应武玉莲上学。那时,上师范学校国家是全额供应助学金的,武玉莲在生活上没有困难,但其他方面的花销,全部来自赵九儿。 男的如果有了地位,容易当“陈世美”,女的就对爱情更加坚贞一些。特殊的背景让武玉莲始终对赵九儿不变心,到了武玉莲毕业时,学校要把她留校任教,赵九儿也认为自己配不上她了,说自己要开笼放鸟,武玉莲毅然决然地谢绝了中师领导的好意,回到了黄公庙乡教书,当年就和赵九儿办了喜事。 开始恢复高考后,武玉莲支持赵九儿报考,赵九儿苦读两年,考试三次,次次成绩都是排在孙山后边,说啥再也不朝这个方向努力了。改革开放以后,赵九儿的商品经济头脑发挥了重大作用,干脆辞掉了村干部职务,一心一意做生意,才有了今天的这份家产。要是指望武玉莲的收入,是根本不可能达到小康水平的。 多年以来,赵九儿做的不过是正常的农药、化肥方面的小生意,大进大出,利润不大,从来没有查到赵九儿与其他女人有染。连这些年来,一些小老板有了钱充“烧包儿”,到县城的一些小饭铺吃花酒都没有过。并且赵九儿天生不会喝酒,一直是一个守本分的小生意人。 排除了赵九儿被情杀的可能,办案人员又从其他方面来找,赵九儿没有苦大仇深的对头,虽然也和一些人发生过摩擦,但被圈入的作案嫌疑人都不具备作案的动机和条件。从赵九儿身上出现仇杀的可能性,没有几个回合就被排除了。 侦破人员又仔细地从武玉莲的生活作风方面开始排查,仍然没有一点收获。这女人的工作是无可挑剔的,生活作风也很严谨,她很爱自己的丈夫,很爱自己的家。教师行当里,没有行政单位生活层次丰富,事业开放,同志们的玩笑也开不大。武玉莲当了副校长后,说话有“嘴打人”的现象,却都不至于酝酿成为仇杀对象。 侦破工作一度陷入僵局。没有情杀和仇杀的作案动机,却有雷管、炸药存在。现在,这些物品管制很严格,黄公庙乡只有那么一个蓝晶石矿,本乡根本没有设爆炸药品供应点。这个矿山所需的这些物品,都是矿山老板设专人到县城采购的。侦破人员顺着这条线索,几乎把矿山上的所有能够涉案的人员,冒着违规的风险,全部扣留了两天,把矿上的炸药账彻底清查,账实对照,终于查出有一包炸药对不上号。但管炸药的人是个糊涂蛋,对怎么丢失炸药的,啥也说不上来。这家伙还很坚强,宁可枪毙自己,也不肯咬别人。虽然作为重大嫌疑人被监管起来,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具备作案的动机和条件。 就在侦破工作无法进行下去,办案人员一筹莫展的时候,专案组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提供线索说,你们可以查一查乡第一初中的另一个副校长。电话里说这个人在案发后,一直请假在家,因为合校并点,校产必须彻底清查,这个抓后勤的副校长责无旁贷,终于被老校长用电话臭骂进了学校。有人觉得他精神恍惚,不太对头。虽说不上是他搞鬼,但你们可以去查一下。 专案组立即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这时全县都在搞教育资源整合,校园内的矛盾尖锐复杂,说不定是有人诬陷,栽赃陷害,不会有多大价值。另一种意见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是一条线索就要查查。 于是,马上派人暗中监视这个副校长,果然发现这个人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头。然后制订了严密的抓捕方案,到夜深人静时,出去二十多个刑警包围了这家人。 刑警们破门而入,很快把这个副校长揪了出来,还没有戴上手铐,这家伙身上就散发出臊臭的气味,面如死灰,哆哆嗦嗦地嘟囔着:“我说,我全说。”让破案人员突然松了一口气,真他妈的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 项明春后来知道,这个家伙的作案动机,正是冲着要和武玉莲争校长来的。当年,在考核武玉莲当副校长时,他曾经是武的竞争对手,因为自己计划生育方面的问题,比武玉莲晚提了两年。他一直认为,那次提拔他时,没有弄成,是武玉莲告了他的黑状,一直怀恨在心。平时在工作中,武玉莲是个急脾气,碎嘴子,总以学校二把手自居,没有少打压他,两个人经常磕磕绊绊的,没少吵嘴。他一直不甘于屈居在武玉莲后边,但由于老校长的作用,苦于没有办法对付这个武玉莲。 这一次合校并点,他感到是个天赐良机,上下活动得很厉害,并且向乡教育办公室的领导送了重礼,打算竞争一下校长职位。教育办公室的领导答复得比较好,他以为已经有了十分的把握。在一个晚上,他走到武玉莲的办公室时候,忽然听到武玉莲在打电话,溜到后边,贴着墙根儿听了听,听出来武玉莲托她表哥赵哲给项书记说说,千万不要让第二初中的那个校长来接,自己完全可以当上。虽然没有把这个副校长当成对手,可犯罪嫌疑人心想,根据自己的活动情况判断,那个第二初中的校长没戏,乡教育办公室的领导是支持自己的。武玉莲的这个电话不打紧,如果项书记真的插了手,自己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他回到家里,越想越生气。联想到自己平时喜欢阅读的那些犯罪案例,一条毒计上了心头,从箱子底下找到了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存放的两个雷管,到矿山上偷了一包烈性炸药,经过反复模拟,觉得不会找到自己头上,在那一天晚上,趁月黑风高,丧心病狂地来了这么一下子。 办案人员说这个家伙极其狼狈,心理彻底崩溃,交代完了这一切,号啕大哭,说自己不愿意杀人啊,只是想吓唬吓唬武玉莲,让武玉莲吓破了胆,就不会再和自己竞争了,谁知道炸药这么厉害!要求领导马上把自己枪毙了,活一天是多一天,还不如早点死了,要是有灵魂的话,见到武玉莲一家,让人家千刀万剐自己也不亏呀! 项明春想,一个中学的校长、副校长算哪一门子官员?竟然惹出这么大的祸端,一下子要了四条人命,毀了两个家庭。权力这东西竟然这么厉害,居然有人冒死去争,真是不可思议。 正文 第十六章 市委组织部陶科长让人“到家里去吃饭”,就像清朝官场里喊“上茶”一样,是逐客的表示。项明春对冯司二说:“你别听马小飞这个牛皮大王瞎扯,在另外的场合,他可能称中央领导人是他哥呢。”一那一天,春水镇的党委书记朱茂进和镇长刘鎏,从萧干的病房里出来,和项明春他们分手后,直奔市委。 市委的大门口闹哄哄的,挤满了上访的群众。司机不停地按喇叭,这些人根本不予理会,还是一个防暴警察过来,左推右搡的,让这批人闪开了一条道,这辆普通桑塔纳车才开到了电动门前。一个门卫立在一个圆墩子上,平伸出了小红旗,意思是不让车辆进去。朱茂进亲自下去交涉,另一个门卫过来,说你这车没有出入证,不能进去。朱茂进说,我一个乡镇党委书记的车,你们怎么能发出入证?门卫说,我不管你多大的官,这是规定。朱茂进无奈,只得向里边市委办公室的老乡打手机,对方说,你让他接听。朱茂进伸手让门卫接听,门卫说什么也不肯接。并且说,谁知道你这电话是哪里来的?把朱茂进尴尬地撂在那里,去门卫房里接听另一个电话,“唔唔”了两声,对那个一直伸着小红旗的门卫说,让他们进来吧。门卫伸出了绿旗,朱茂进赶紧钻进了车内。朱茂进对刘鎏和司机说,他妈的,宰相府里七品官,谁有权都要用一用。这话也不知说门卫的,还是说市委办公室那个老乡的。 到了宽大的停车场,司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停车位置,塞了进去,这辆普通桑塔纳与周围豪华气派的高级车辆相比,确实有点寒酸,让朱茂进和刘鎏自惭形秽。 到了办公大厅里,他俩再一次到一个保安那里,签了名字和事由,这才松了口气,来到了电梯前,按了向上的键,电梯一点反应都没有,指示灯一直停在高层的数码上。 朱茂进不耐烦地说:“兆头不好,刘镇长,你这县级干部的梦恐怕难圆,不可能一下子上去。” 刘鎏笑笑说:“去你的,都说是火箭式干部,没有人像你这么打比方的。咱们是从山沟里来的,爬山爬惯了,几层楼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还是走上去吧。” 朱茂进说:“也只有这样了。” 当他们走到一楼的半腰处,竟然看见有人进了电梯,朱茂进就有点懊丧。刘鎏推他一下说,我的书记老哥,咱们还是这么上吧,电梯本来就不是为我们设的。两个人继续上行,在二楼拐角处,与一个胖子擦肩而过。 两个人没有在意,那个胖子忽然叫了一声:“哟,这不是朱书记吗?” 朱茂进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胖子真的笑眯眯地在叫自己,迟疑了一下,终于认出来:“这不是马小飞吗,你不是在南方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朱茂进一边下台阶与马小飞握手,一边对刘鎏介绍这个胖子是原保密局局长邬庆云的爱人,刘鎏当然知道邬庆云,但没有见过马小飞,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圆桶状的人。 马小飞说:“我刚才到三楼见几个书记、常委们去了,这不,刚刚从灿波书记那里出来。” 刘鎏想到他们两个进大门这么难,这个人却见了这个领导再见那个领导,可见神通广大。 朱茂进半是赞扬半是揶揄地说:“行啊,人发达了就是不一样,能够接触到高层领导了。” 马小飞立刻大言不惭地顺杆子爬:“是啊,几个领导都够弟兄们味道。这不,周哥周秘书长还送我了一包茶叶。” 刘鎏看看,马小飞手里提的纸袋子,是南方常见的“乌龙茶”,心里更加佩服。 朱茂进却不以为然地说:“好啊,你先走吧,我们俩要办点事情。” 马小飞说:“啊,是啊,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要我帮忙?” 朱茂进说:“不用了,我们已经约好了要见的人。” 马小飞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来:“那好,你们去吧,我在外边等你们,中午请你们喝茶。” 朱茂进摆摆手说:“不用了,你要是有空了,到春水镇去吧,我们好好地喝一场。” 三个人就此分手。 刘鎏一边上楼,一边感慨地对朱茂进说:“想不到邬庆云大姐的爱人是这个样子,还挺有能耐的嘛。” 朱茂进说:“毬,能耐个屁!别理他,一个吹牛不上税的家伙。你没有看看,那袋‘乌龙茶’是他从南方带回来当礼品给领导们送的,还不是没有见到人,又提回去,倒对我们说是领导送他的啦。” 刘鎏想想,也许正是这样的,不禁对马小飞的浅薄和朱茂进的看问题尖锐感到好笑。 办公楼里与外边上访的群众闹嚷嚷的相比,非常安静,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们两个到四楼见到那个老乡,老乡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听他们说明了来意,马上说,有这事儿,有这事儿,据说这是干部制度改革的必然方向,以后说不定要全面推行的。刘镇长年轻才俊,大有希望。然后说,不跟你们瞎扯了,快下班了,你们来一趟不容易,得赶紧找人问清楚。一边说,一边打电话,帮他们找人。 老乡领他们到了青干科,见到了陶科长。向陶科长介绍了他们的身份。年轻的陶科长和蔼地说:“欢迎,欢迎,基层来的同志最辛苦了,有什么要求尽管讲出来,我能帮助解决的一定帮助解决!”朱茂进和刘鎏感到十分欣慰,到底还是当领导的,与门卫的蛮横劲儿相比,俨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 老乡要告辞,朱茂进说:“我们一会儿要过去找你,请你到外边吃饭。” 老乡挠挠头皮说:“哎呀,忘了对你们说,我今天中午有事儿,不能安排你们吃饭了。谢谢你们,咱们后会有期,你们和陶科长好好谈谈吧。” 老乡告辞后,坐在陶科长对面的一个年轻人,知道他们有私密话要说,用一次性纸杯子,在电热的纯净水热水器里,倒了两杯茶,知趣地走出了门。 在这个过程中,刘鎏想,大机关里真的同县以下的单位不一样,虽说级别同他们相同,但毕竟是一个掌管全市多少年轻干部命运的科长,竟然屈居在这么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对面还另外坐着一个人。可他们出了这个大院,立刻威风八面,让多少人巴结都来不及。 朱茂进说明了他们的来意,陶科长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这一次公选不是我这个青干科的事情。公选马上就要开始,要抽调组织部、人事局、市委党校等许多部门的人,组织临时的办公室。不过,我可以把我掌握的情况透露给你们。” 陶科长赶紧从公文堆里,找到了一份刚刚起草好的一个领导讲话稿清样,把上面的内容向他们说了一遍儿。包括公选的对象、条件、用人的方向,进行的方法、步骤,等等,交代得比较清楚。朱茂进问刘鎏:“刘镇长,你看还有没有需要继续请示的?” 刘鎏说:“陶科长,您能不能跟我们说说,考试的命题是哪里出的?” 陶科长说:“这个我可说不上来,全省的统一行动,肯定要找一些大专院校的教授和专家命题。据说,市里要根据报名情况,可能以市委党校为主设立考点的。” 刘鎏又殷切地说:“陶科长,能不能说一点出题范围?” 陶科长说:“这个我更说不上来。我想啊,关键是基本功,功底扎实了,怕什么考试?此外,面试也是重要的一关,笔试进线了,才能进入面试这一环节。多种方面组成的领导和专家评委,主要是看应试者的思路、谈吐、气质和风度。这些都是要准备应对的。这样吧,我给你找一点参考资料,至于管用不管用,我就爱莫能助了。” 说着急匆匆地扒来扒去,找出来一些《公务员暂行条例》之类的东西,这些刘鎏都有,并且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后来才知道,书店里更加紧跟形势,跟的速度比这个陶科长他们组织部里的人更快,所有的应试参考书不久就泛滥成灾了。 等刘鎏和朱茂进千恩万谢地收下陶科长无私地赠送的资料,陶科长看看墙上的钟表,再有二十多分钟就有十二点了,转身对二人说:“咋办,到家里去吃饭?” 朱茂进和刘鎏知道,陶科长让“到家里去吃饭”,就像清朝官场里喊“上茶”一样,是逐客的表示,急忙站起来说:“对不起陶科长,耽误你的时间了,这样办,我们请您出去用餐,请您务必赏光。” 陶科长说:“不必了,我还得到对门的中学里接学生。既然你们忙,要走,我就不留你们啦。” 出得门来,陶科长比他们还着急,大步流星地朝电梯的方向奔去。朱茂进他们二人又拐到老乡那里,见已经锁了门,其他办公室的人员也都人去楼空了。两个人觉得,尽管没有找到应当找到的人,但已经确凿地得到公选即将开始的消息,收获还是不小的。二朱茂进和刘鎏从市委办公大楼里出来时,接到了项明春和冯司二他们两个的电话,问他们事情办完没有?若办完了,赶快过来,我们已经订好了雅间。朱茂进说,你们先点菜,我们马上就到。 远远看去,上访的群众已经散了。可见民以食为天,领导们要吃饭,群众们也要吃饭。他们又看见马小飞在他们的桑塔纳车前,正和司机在说话。马小飞见到二人过来,赶紧迎上来说:“朱书记、刘镇长,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们。多年不见了,我一定要请你们吃顿饭。” 朱茂进开玩笑说:“马老板,你不是要请我们喝茶吗,怎么又改成吃饭了?” 马小飞一点也没有觉得朱茂进的话里有什么讽刺意味,解释说:“南方人把早饭说成喝早茶,我说习惯了,并不是咱们家里喝茶的意思。” 朱茂进没有再说什么,乡里乡亲的,少不得拉上他一道,到饭馆去吃饭。 他们来到滨河路边上的那一家比较有名气的“农家土菜餐馆”,找到项明春和冯司二。 项明春见到马小飞也跟着来了,深感意外,暗暗想,真是冤家路窄,自己竟然意想不到地在这里与情人的老公会面。因为确实想知道邬庆云的消息,碰上自己送给人家一顶“绿帽”的家伙,未必不是好事。于是,尽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还是非常热情地同马小飞握手打招呼。马小飞见到项明春,同样非常高兴,说早就听说项主任当上党委书记了,没有拜访,今天在这里碰见,真是三生有幸!项明春见人家这么说话,倒有点羞愧的感觉,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冯司二拿出厚厚的一包书籍,递给刘鎏说:“喏,这是项书记在书店为你购买的复习资料。” 刘鎏接过来,急忙翻看,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非常欣喜,连声感谢两位老大哥雪里送炭,想得这么周到。 项明春和朱茂进请马小飞坐上首位置,马小飞说:“你们都是领导,我怎么能坐那里?”说什么也不肯坐,项明春和朱茂进不再谦让,在最里边的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冯司二、刘鎏和马小飞打横,两个司机坐在下首位置。 马小飞咋咋呼呼地要招呼小姐点菜,项明春说:“马老板不用操心了,菜已经点好了。” 在等待上菜的时候,马小飞对他们说:“请客在座次上,很有讲究。在南方,已经同国际接轨了,后边居中的位置是主人的位置,就是掏钱的人,他的右首才是主宾。” 朱茂进说:“哟,你不坐这里是怕掏钱呀?” 马小飞略略愣了一下说:“哪里,哪里,我坐哪里,都可以埋单的。” 冯司二说:“马老板,你这已经是老皇历了,咱们这里早已是这个样子了。要不,请马老板坐上座?” 马小飞尴尬地“嘿嘿”笑笑,没有接过冯司二的话茬儿,继续说:“咱们老家把桌子里边的位置,叫做上座。这上座不是轻易让人坐的,要看辈分、职务和年龄。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有一家人家请客,来的客人都很谦虚,拉拉扯扯的,谁也不肯到上首去坐,主人家的孩子钻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说,你们不坐我坐!主人见孩子这么不懂事,把孩子拉出来,照脊梁就是一个大巴掌,孩子呜呜地哭着走出去说,怪不得你们都不往里边坐,原来是怕挨打呀!” 所有人对这个并不可笑的笑话没有大笑。项明春想起了当年在他家里吃饭时,他说的那个“抓虾(抓瞎)”的笑话,觉得这个家伙嘴臭,总是说一些虽然应景,却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笑话。 冯司二说:“是啊,饭桌上是论大小的。可在国际上,许多国家的领导人坐在一起议事,开的是圆桌会议,正是没有办法区分谁大谁小,才这么安排的。” 刘鎏毕竟是大学文科毕业,懂得的东西比较多,这时也来了谈兴:“要说这个人类啊,是社会化的动物,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就会体现出千差万别来,两个国家的领袖在一起,也都会在心理上较劲儿。二战时期,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碰到了一块儿,希特勒个子小,就用一个能够升降的转椅子,在餐桌上把自己升上来。无独有偶,咱们中国也有类似的事情,孙中山发动北伐战争的时候,把军阀吴佩孚打败了,吴佩孚就跑到天津去,邀请东北沈阳的军阀张作霖来结盟。张作霖也是个瘦小个子,在与大块头吴佩孚一起吃饭时,耍了个小心眼儿,不仅做了厚底鞋穿,藏在长袍子里,而且让手下人把自己的座位加高了,还嫌不够,又在屁股底下悄悄地加了一层厚厚的坐垫儿。谁知吃饭时,把饭菜洒在了衣服上,侍者马上过来给他擦,他一直腰,一头栽到了地上,所有的别出心裁都露了馅儿。” 大家这才大笑起来,朱茂进说:“别说了,赶紧吃饭!” 项明春一直急于问一下邬庆云的情况,他与马小飞碰了一下啤酒说:“小邬还好吧?” 马小飞又是一愣,支支吾吾地说:“还好,还好。”却没有往下说,让项明春心里充满了疑云。 朱茂进问马小飞:“马老板这次回来,有何贵干哪?” 马小飞说:“谈不上,谈不上。我这次回来,有一个上亿元的项目,要和市领导见面,灿波哥已经答应帮忙。今天没有见到,只见到了周哥周秘书长,今天中午他要请我吃饭,因为见不到灿波哥,没有意思,我就谢绝了。” 朱茂进明知他曾经说过是从市委方书记那里出来,现在又说“见不到灿波哥”,连谎言都圆不了,就知道他又说起了大话,别过脸去,不再理他。冯司二却对他产生了兴趣,立刻起身同马小飞碰杯,并且邀请马小飞到黄公庙乡去,好好喝上一场。 马小飞说:“想去你们那里,没有工夫呀。我昨天去看立身哥和嫂子,看来嫂子的病不轻,恐怕难以治好。立身哥也邀请我回县里,我都没有答应他。要说嘛,也真得抽空回去一下,明祥哥和应松哥也都好久没有见面了。” 冯司二见这个人与市委书记、秘书长和县委书记、县长这么熟悉,称兄道弟的,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马上让小姐把啤酒换成白酒,要和马小飞认真较量一番,马小飞推说自己酒量太小,这几杯啤酒就已经喝晕了,但还是让小姐把白酒拿来了。其他人不喝白酒,只有冯司二他们两个人喝,不到一瓶白酒,冯司二没有表现出来醉意,马小飞却伏在了桌子上,任凭怎么推他也不起来。 结账后,冯司二要叫醒他,朱茂进说:“不要理他,让饭店老板侍候他,写一个留言条子,我们走。” 在回去的路上,冯司二拍拍前边的座位,迷迷糊糊地对项明春说:“想不到马小飞这个人神通这么广大,我真想托他给领导们说说,让他们对你关照一些。” 项明春说:“你别听他瞎扯,这个人是典型的牛皮大王。在另外的场合,他可能称中央领导人是他哥呢。你没有看老茂不待见他的那个样子,就知道老茂瞧不起他。” 冯司二扯起了呼噜,项明春却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是啊,小邬像一块云彩,轻轻地飘走了,多年没有音讯,自己的脑子里也因为工作缠身,慢慢地淡化了。见到了马小飞,这种强烈的思念再一次涌上心头,却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又不便多问,心里的怅惘像一团乌云,让项明春几乎落泪。三刘鎏回到县里,看看天色还早,打算找一下他的姑夫,把这个最新消息向老人家汇报一下,听一听一个老组织工作者的看法。他没有直奔他姑夫的家里,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姑夫肯定不在自己家里,一定在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门球场上。 县城里的人,是纯种乡下人与纯种城市人的过渡带,说土不土,说洋不洋。男女老少,都是如此。 比如这老干部们,从人生的疆场上退下来了,马上就会产生严重的失落感,尤其是一生只会讲话、只会签字的领导人物,没有一技之长,这种失落感就更加严重。改革开放的初期,国家设立了顾问一级的机构,让老干部们缓冲一下,不至于天上掉地上,地上掉井里,产生强烈心理反差。后来,又把一批老干部往人大、政协里塞,出现过“肚子大,头发白,你不下台谁下台”、“年轻人,不要急,一步一步往上提”、“老干部,你别怕,不是政协是人大”这样的顺口溜儿。现在人大、政协已经年轻化了,因为老干部越来越多,新干部越提越多。许多五十多岁就被切下来的人,没有地方可塞了,回家抱孙子。老干部队伍越来越庞大,老干局的职能就越来越重要了。 这一支自然增长的老干部队伍,没有像大城市里的老人那样,可以跳舞、舞剑、打太极拳什么的,生活丰富多彩。靠护城河边上的那个小小的公园里,到处脏兮兮的,灌木丛生,是年轻人拥吻的地方,老干部在里边活动就有点不适宜。曾经风靡过一时的各类气功,因为打击邪教,竟然绝迹了。老干局迫于老干部们不断上访的压力,强烈呼吁县政府解决老干部老有所养、老有所学、老有所乐的问题,在曹明祥书记当县长的时候,经吴国栋书记同意,咬咬牙挤出一些钱来,盖起了这座老干部活动中心。 这个活动中心纯属消耗型的建筑,对经济建设没有一点建树。但是建成了以后,老干部们有了地方归结,来自这一颇有影响力方面的七嘴八舌消失了,让领导心情宽松的作用倒是不可估量的。 在老干局筹办下,成立了老龄化协会组织,自成了一套系统。同时,养活了几个管理人员,设置了一些项目。所有的项目,唯有麻将室和门球场最火爆,其他书画、乒乓球之类的项目,到底是县城一级的人,没有那种雅兴,管理人员只得把这些撤掉,增设大家喜闻乐见的项目。这几年,年轻人喜欢桌球,老干部喜欢门球,有人就总结出,年轻人“捣蛋”了,老干部“滚蛋”了。 尽管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出入这个活动中心的,入会的标准必须是退下来的副科级以上干部,因为这里不可能容纳得下这么多老干部。县城里退下来的高中教师们,在一开始就不被批准入会,后来,他们大闹一场,说自己的职称是讲师、高讲什么的,对应的级别超过了副处级,为什么不让我们到这里来?不得已,也让他们加入了这支队伍。可是,你不给荣誉时,他要争,一旦给了,反而不那么重要了。这批教师并不怎么来玩,因为他们依然感受到与显赫一时的真正干部们合不拢,相互瞧不起。只有两个体育教师是这里的常客,因为他们是门球的教练,颇受大家敬重。 刘鎏因为姑夫的原因,经常出入这里,对老干部的情况就很熟悉。刚刚开始活动的时候,进来的人首先按照在位时的职务相互称呼,依然保留了那种上下级关系的体制。没有多久,大家发现,所有的光环都是职务带来的,没有职务了,一些曾经位置显要的人,卑鄙龌龊的小人味道,立刻暴露无遗,人们完全没有必要尊重他。在这种全新的情况下,真正心理上光明正大的老人渐渐地形成了新的领袖群体,官衔的称谓渐渐地消失了。“老变小”,小孩子没有那么多禁锢。反正大家都是顽孩子,谁也不比谁尿得高。 刘鎏站在门球场外,认真地看这些人打球,脑子里却不停地思考问题。姑夫他们五个人是红队,披的马甲是红底白字,另外五个队员是白队,披的马甲是白底红字。白队的6号球员已经过了二门,正在向三门和终点柱冲刺,只见他用脚踩着自球,闪击他球,用力不准,打得不好,马上招致一片“臭球”的辱骂声,这老头性子倔,扔下球槌,蹿到叫喊最强的那个家伙跟前,伸手就是一拳,两个人立刻厮打起来,其他人急忙上前劝开,比赛才得以进行下去。 三十分钟的一场时间到了,刘鎏的姑夫所在的红队得了十九分,险胜了白队,白队的人情绪有点沮丧。刘鎏的姑夫兴高采烈地回到周边的座位上,找自己携带的矿泉水喝时,看到了刘鎏,知道刘鎏有事情找他,就脱下球衣,扔给了另一个老干部,说你不是早就着急了吗?你上吧,记住,只许赢,不许败,把今天的记录保持下去。然后对刘鎏说,大楼里太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咱们回家。 老干部活动中心离刘鎏的姑夫家很近,很快就到了。 刘鎏的姑夫坐下来,在听刘鎏说自己在市里打听到的情况时,一直没有说话。刘鎏说:“姑夫,机会终于到来了,你是怎么看的?” 老人家沉思了很久,才徐徐地开口说:“公选,公选,就是公开选拔呀。以前市委也搞过,只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略加改进而已,这一次方法、步骤与往年不一样,看来要动真格了。不过,小刘,你也别太得意,咱们中国的事情历来复杂,这里面有没有猫腻儿,谁也说不清楚。” 刘鎏说:“姑夫,我担心的也是这些,可我们究竟如何应对?” 刘鎏的姑夫说:“应对什么?全靠你自己的实力。我这些年来,仔细研究了历朝历代的吏制,很有一些心得。但凡开国元勋们,都是靠文治武功起家的。开国初期,官员实行的自然是分封制,立过战功的人,只要没有死在战场上,都能得到一个职务。咱们县一高中的第一任校长,就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军人当的。那时,我在那里读书,这个校长很尊重老师,爱护学生,放开手脚让懂行的人干,直到现在,我们许多上年纪的人说起来,他确实是一高最好的一任校长。可这个军人毕竟是个粗人,当学生们顽皮时,惹他恼了,掂着手枪满院子追赶学生,一直追到了学校那个葡萄架下的井台上,把我们都吓坏了。到了和平环境中,枪杆子只能起到对国家的保卫作用,治理天下最终要靠文人,可文人就不能靠自己的功劳了,于是才有了讲政绩这样的要求。这个导向实际上是不行的,助长弄虚作假,掠夺性经营。因为大家都靠这个向上进步,不搞不行啊,这样下去,就会带来不少社会弊病,突出的现象是跑官要官。领导上常常在大会上,批评别人跑官要官,其实不跑不要怎么行?不跑不要,上级就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那些跑的要的人都用不完,怎么能够轮得上埋头苦干的?就是说这种话的主要领导,也要扪心自问,他自己有没有跑过要过?所以最终走向公选制度,从能力这个角度上选拔人才,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啊。” 刘鎏听着姑夫的谈话,不过是空泛的议论,对自己考试起不到任何作用,就没有往心里去。 老人家的谈兴越来越浓:“这些年来,国家已经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不断地进行着探索和实验,参考了日本、欧美各国的经验,把公务员制度实行了,其他方面也都在试行过程中。这种改革是缓慢渐进的,不可能一下子把原有的体制彻底打破。新体制必然是长在旧体制的肉芽上边,要达到真正的新用人制度出现,也许还要许多年才能完成这种改造。小刘,我现在担心的不是什么猫腻儿,而是你们这一批公选上的人怎么用。要是找一些不起眼的小单位塞进去,同样是埋没和糟蹋人才。” 刘鎏说:“我听陶科长说,这一次公选是要向县级政府官员方面配备的。” 刘鎏的姑夫说:“我看未必,现在,县政府的副县长们有徐立身、戴敬烨、叶兆楠、唐国发、艾朋庆、王彪、余乐萌,又多了一个非党副县长周志茹,一共八个了,恐怕要受职数限制,不可能再增加人了。” 刘鎏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该怎么办?” 刘鎏的姑夫说:“看来,我这个老将要出马了,我到市委组织部去,毕竟还有不少熟人,也许能够探听出一些情况的。” 刘鎏殷切地说:“姑夫,我正是这个意思。我能够保证的是考试成绩,但还有面试,评委的工作真得靠你老人家去做了。” 这时,刘鎏的手机响了起来,这是老婆叫他。刘鎏的姑夫说:“你走吧,好好复习备考,其他的事情由我来做。” 刘鎏起身回家,心里一阵烦闷。 正文 第十七章 王韵说:“你以为评职称是评劳模呀?能早点争取上,就一劳永逸了。”刘鎏越解释,朱茂进这家伙就越发感到王韵是个“淫疯”,缠上刘鎏不得了。一刘鎏的爱人叫王韵,长得很漂亮。 刘鎏在县一高读书的时候,与王韵是隔届同学。一天晚上,他们男生寝室几个同学给本班的女同学打分时,打着打着扩大到了全校,竟然把王韵也算进了里边,并且打了最高分,说这是一朵真正的校花,将来不知花落谁家。一个同学还怪模怪样地说:“落到谁家?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另一个男同学说:“管她花落谁家?依我看,就那个小样儿,并不像你们说的那么好。”别人起哄说:“那你是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大家哈哈大笑,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成高中这个人生最苦阶段的一段小小插曲,一次小小的口头娱乐。 当时,县一高不像吉祥妹妹考上高中时那么红火(见《侧身官场》),而是连年高考失利,在全唐都市处于最末位。新上任的校长励精图治,一手抓教学,一手抓激励,把重点院校录取的学生集中起来,开了一个老师、学生的庆功大会。希望通过此举,把教师的教学和学生的学习积极性调动起来。刘鎏考入的是省重点大学,当然也在被邀请之列。王韵等一群女孩子,作为在校生代表,向金榜题名的学子们每人献上一束鲜花。王韵手执鲜花献给刘鎏的时候,行了一个注目礼,脸上浅浅的笑意让刘鎏怦然心动,鬼使神差地泛出了一股爱意。这本来没有什么,只不过是青春期的一次心理萌动罢了,心旌再摇动也不会持久的,可打那以后,刘鎏却再也不能忘怀。 刘鎏大学生活的第一个暑假过完,到长途汽车站候车时,意外地看到了王韵也在这里候车。刘鎏说:“你不是县一高某某班的王韵吗?” 王韵也很惊奇:“哦,你这个大哥哥,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你也要上学走啊?” 刘鎏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问清王韵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原来是同路人。 王韵的父母非常高兴,大方地把王韵托付给刘鎏说:“我们把王韵交给你了,这孩子从小到现在,没有出过远门,一路上请你好好地照顾她。” 刘鎏说:“他们学校离我们学校不太远,我负责把她送到学校。” 等汽车开动后,王韵的父母依依不舍地在下面挥手,刘鎏看着王韵趴在车窗前向爹妈告别,眼里噙着热泪,好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王韵主动地把自己前排的好座位让给了刘鎏身旁的一位大婶,和刘鎏坐在一起,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两个人非常开心。刘鎏把王韵送到他们学校,交换了联系方式。从此,刘鎏向王韵展开了凌厉的攻势,没有半学期时间就把这个女孩子追得芳心大乱,让刘鎏拥吻了她,算是私定终身了。当时,年轻人没有现在如此开放,男大学生们还没有发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大车拉女人”豪迈宣言,女大学生也没有敢于同男生在校外租房同居的勇气,况且刘鎏的家里比较穷,没有经济实力供刘鎏在外挥霍,所以,刘鎏和王韵一直保持了纯洁的关系,刘鎏始终没有突破王韵的最后一道防线。 两个人同年毕业,在最后一个学期,王韵向父母坦白了自己已经和刘鎏谈上朋友的消息,双方父母均没有多大疑义,婚事当然没有多大起落,顺利地定了下来。特别是刘鎏进入了县委办公室工作,一开始没有房子住,在王韵和她爹妈的强烈坚持下,干脆吃住就在王韵的家里,而王韵却分配在乡镇里的一所初中,反而没有刘鎏出入王韵家里那么多了。 完婚的过程没有什么可说的。婚后,王韵觉得到底两地分居,不是个滋味,刘鎏本人没有丝毫的办法,就央求姑夫帮忙调进县城。刘鎏的姑夫劝刘鎏不要急,最好是王韵有了本科文凭时,再调到高中不迟。不然,在县城里进一所初中不是最好的选择。刘鎏比较听话,让王韵参加自学考试,经过几年努力,等王韵获得了教育学院的成人自学本科文凭时,刘鎏的姑夫却被切了下去,说话不灵了。县教育局长原来答应过的承诺,迟迟不给兑现。等刘鎏提拔为秘书后,形势才急转直下,把王韵调进了他们的母校。 婚后的日子最终由激情转为平淡,刘鎏发现他所狂热追求的女人,真的像当初那个同学评价的,并不完美。头三年,王韵要保持好身材,不愿意要孩子,这两年,总想要个孩子,更加贪恋床笫之欢,一点没有了婚前的那种羞怯娇柔,对性生活凶巴巴地贪得无厌。性格也太开放,竟然当着刘鎏的面和男同事们眉来眼去的。刘鎏在骨子里是一个上进心很强的人,对知识的追求从来没有止息过,刘鎏的冷漠也让王韵非常伤心。特别是王韵调入县一高以后,二人竟然展开了冷战,为了一点鸡毛蒜皮子小事吵闹不休。尤其是刘鎏在农村的父母每一次到来后,王韵表现不出来刘鎏认为应有的亲情,这种争吵就会升级。刘鎏在暴怒下,还动手打过王韵,这让王韵更加伤心透顶。尽管隔上一夜,两口子和好了,但绝不是如初了。刘鎏下乡以后,这种摩擦不断的情况有所改善,但近来,王韵为自己的职称评定问题,又与刘鎏闹开了别扭。 刘鎏回到家里,王韵已经为他煮好了自己喜欢吃的饭菜。刘鎏边吃,王韵边向他唠叨自己评职称的事情,中级职称的名额不够,总共有四个指标却有十二个年轻人申报,竞争非常激烈。王韵说:“我算了一下,我的积分大约在第八九名,肯定不能进线。” 刘鎏说:“不能进线有什么办法?工作成绩靠你自己努力,你发表过的那些论文不都是我写的,我还能帮你什么忙?” 王韵说:“大家都活动得很厉害,偷偷地给校长和评委们送礼。校长被缠得没有办法,发话说,谁要是能够跑来指标,就算谁的。大家听了这个话,又一窝蜂似的找县职改办要指标。我也想让你到县职改办去,要一个指标戴帽下达给我,在学校里通过就没有问题了。” 刘鎏觉得奇怪:“哪有这样草率地处理问题的?学校考绩的名次难道没有作用了?” 王韵说:“你以为评职称是评劳模呀?能早点争取上,就一劳永逸了。” 刘鎏说:“不要紧,今年争取不上,还有明年嘛,反正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爬,总会有被评上这一天的。” 王韵说:“我估算了一下,明年又有几个够条件的要申报了,都是正牌子本科大学生,竞争力更强,说不定我又会被甩下去。再说,我的外语考试成绩是勉强过关的,今年评不上考试成绩就作废了,我实在不愿意再受那份罪了。为了职称,考一次英语就让人褪一层皮的。” 刘鎏说:“这更加奇怪,又不教外语,职称评定干吗非要外语成绩?” 王韵说:“这有啥好奇怪的,反正是上级明文规定的,过不了关没有办法。早知道这样,我就请人替考了。” 刘鎏说:“职改办的人我一个也不熟悉,你让我怎么办?说说也是白搭。” 王韵恨恨地说:“我就知道你对我的事情不上心,还不是急于考你的公选,当上大领导了,好把我这个黄脸婆甩了。”说着,竟然肩头耸动,自己找了一些伤心事情把鼻子弄酸,哭了起来。 刘鎏也气恼地说:“我知道你们女人有十大本事,一说二笑,三哭四闹,五吵六燥,七不吃饭八睡觉,九走娘家十上吊。我看农村妇女那点看家本领都让你学会了!” 王韵反而笑了起来,捶着刘鎏的肩膀说:“你到乡下什么本事也没有学,倒研习出了农村妇女的特性骂我了,反正这件事情你一定得管。” 刘鎏说:“好,好,我管,我管还不行吗?” 王韵这才放下心来,认真洗涮了半天,坐在床边,看着刘鎏打开项明春给他买的一大堆复习资料,潜心学习,也不敢开电视机了,给刘鎏泡上茶水,柔声说:“少看一会儿,早点睡吧。” 刘鎏没有吭声,只顾自己看书。王韵无聊地躺下,眼巴巴地看着刘鎏,渐渐地失去了希望和耐性,赌气自己睡了。二在下面的一段时间内,朱茂进干脆给刘鎏放了假,让刘鎏为应试作准备。而且,朱茂进细心地说:“刘镇长,你不要住在镇里了,还是回到自己家里复习功课好,有老婆陪伴,可以红袖添香夜读书。要是在这里,镇里的工作那么乱,肯定会受到干扰,让你静不下心来的。” 刘鎏说:“嗨,我早就想过了,还是住在镇里吧。我跟你说实话,你不知道,王韵那个女人非常聒噪。” 朱茂进马上予以理解:“是啊,有道理,有道理,备考是用脑子的事情,你要是在家里,她就会消耗你不少精力的,效果不好,效果不好。” 刘鎏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家伙,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在家里学习,她会给我找不少麻烦。” 谁知,道越描越黑,刘鎏越解释,朱茂进这家伙就越发感到王韵是个“淫疯”,缠上刘鎏不得了。拍拍脑袋,猛然想出一个办法来,干脆在镇招待所那个接待上级领导的小独院子里,把刘鎏安顿下来。并且把招待所所长通知过来,亲自交代招待所所长,派专人侍候刘镇长干大事。这个地方,本来很少有人出入,的确清静,很适合读书。刘鎏想,这个老茂,想得真周到,歪打正着,让自己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于是,拿出当年高考前的劲头,没明没夜地啃起了书本子。 果然,上边公选的文件下达了。在没有下达之时,刘鎏的姑夫就把文件搞到了手,非常得意地对刘鎏说,我仔细研究了文件,对这两条特别满意。你看,市委决定,要在这次公选过程中,做到“三个坚持”、“三个严格”,即坚持公开透明的原则,坚持按规定程序操作,坚持严谨细致的做法。严格贯彻公选工作方案,严格把握标准,严格执行工作纪律,确保公选工作圆满成功。刘鎏对老人家这么操心表示感谢,却又想,自己是县委办公室秘书出身,画匠不给神磕头,知道是哪坑里的泥。什么“三个坚持”、“三个严格”?都是公文的套套,干什么事情,都要凑够“三个这个,三个那个”的。就是自己起草文件时,也会这么写的,没有什么了不起,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觉得,唯有打好基础才是最有把握的,只管像古时候的诸葛亮躬耕南阳一样,隐居起来,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埋头苦学,才是正理。 虽然是这样,现在的条件毕竟太好了,一个手机,可以同地球村任何一个地方随时随地通话。刘鎏在这一段艰苦的日子里,时时保持着与外界的沟通。除了姑夫,自然还有许多关注刘鎏进展的人,把各种信息及时地通报到刘鎏这里。刘鎏还要和王韵通话,告诉她,这一段比较忙,反正你的中级指标我给你跑来了,你就安心工作,别打搅我,让我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迎接公选考试。王韵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样子,也给刘鎏打气说,老公,好好干,我等着当县长夫人呢。也有几个后半夜,王韵突然把电话打进来,说自己怎么也睡不牢稳,翻来覆去地想你。刘鎏说,这有什么,你自己解决吧。王韵说,呸,你这个狠心的家伙! 刘鎏的年龄、学历、资历和任职时间都符合条件,报考当然没有问题。县里凡是符合报考条件、又是申报考试对象的,经县委组织部汇总,全部集中起来后,报市委组织部审核。 朱茂进时不时地到刘鎏这里来一下,把涉及公选的《唐都日报》、《唐都晚报》,都给刘鎏拿来,帮助刘鎏分析形势,给刘鎏打气。 其中有一则报道说: 近日,记者从全市公选县级干部领导组第一次会议获悉:我市公开选拔县级领导干部人选报名和资格审查工作已经结束。全市共有一百一十四个单位、五百二十七人报名。经审查,符合条件的四百六十五人。这次公选的正县级职位二十八人,副县级职位二百二十一人,共占报名总人数的百分之五十三点五。领导组会议研究决定,由于专业试题类型多、命题工作量大,延期至8月25日进行笔试。 朱茂进羡慕地说:“你小子有福啊,符合报名条件的这么少,与职数相比,不过是二比一,选中的可能性很大。你一下子就能跨越我这个位置,飞黄腾达了。” 刘鎏看到入选的比例这么大,心情也放松下来,反而谦虚地对朱茂进说:“不敢大意啊,看是这么多职务,未必都能够用得上。据说,报考的人走向不均匀,有些职务没有人申报,有些职务申报的人挤成疙瘩。咱们丰阳县一个副县长职位,就有三个人竞争。另外,上边要求对这次公选的职位宁缺勿滥,考试的成绩不好,照样被刷下来,大意失荆州啊。” 说到刷下来,朱茂进忽然想到了中小企业局的那个倒霉蛋,高兴地对刘鎏说:“我听说,中小企业局的副局长顾松林,因为年龄超了,被刷下来了。他跑到市委组织部了解原因,原来,市委组织部的管审查资格的那个赵科长坚持原则,竟然查出顾松林早出生了两天,取消了他的报考资格。他当时大闹,说不就是两天时间吗,多少人早就偷偷改了档案,为什么偏让我过不去?赵科长见他蛮不讲理,火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不懂规矩?政策是铁家伙,别说两天,就是两个小时也不行。顾松林说,你给我查查,有没有超过两个小时的?赵科长很不客气,冷冷地说,我这是打比方,你懂不懂?你为啥不早点跟你爹妈商量商量,让他们不要太努力,你可以晚出生几天?顾松林认为赵科长污辱了他,竟然要打人家,好不容易,让其他人拉开了。曹书记听说这个情况以后,非常生气,说一定要处分这家伙。” 刘鎏听了这话,心想,这个传闻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又少了一个对手。 朱茂进说:“这样一来,你当上副县长,就像在自己的裤裆里抓那个玩意儿,把握更大了。” 刘鎏说:“你这家伙嘴太骚,总是打不恰当的比方。” 朱茂进说:“这不是真的吗?刘集乡的屈灵武,自认为是当党委书记的,比乡镇长和副局长资格强。并且小媳妇睡觉,上边有人,把握更大些,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我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草包,上高中时,是个有名的学混子,他那个大专文凭也是假的。我敢断言,仅笔试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刘鎏说:“希望他能够公选上,我呀,重在参与吧。” 朱茂进说:“千万别泄气,我还准备等你当上县长了,好从容地巴结你呢。” 刘鎏捶了朱茂进一下:“去你的,老茂,咋能这么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好领导。” 等朱茂进把报纸上公示出来的报考人员名单拿来时,刘鎏急忙扒看,真的没有顾松林的名字,却发现了有接待他们的青干科陶科长的名字,不禁好笑,怪不得,这个深居市委大院的同级领导,煞有介事地说自己不参与公选工作,原来自己照样参加公选,是个对象,并不是动力。曾经有过的对这个科长帮助找材料的感激之情,一下子飘散了,天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反正提供的材料没有一种是有用的。三四百多名参加公选的应试人员,集中在市委党校的教室里考试。人群熙熙攘攘的,相识的人互相打着招呼。还有一些人恨恨地抽着高级烟卷,一口气吸进去半截烟,试图稳定自己情绪,等过足了瘾,再进入考场,免得临场发挥时考不好。 入场前,刘鎏遇到了陶科长。陶科长热情地与刘鎏握手,脸色却有些尴尬。刘鎏知道,陶科长这副表情,是因为他从以前的高高在上,到忽然平起平坐,引出来的正常心理反差的缘故。马上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问:“领导,你是主考,还是监考?” 陶科长脸一红说:“我既不监考,也不巡考,更谈不上主考了,那是部长们的事情。我和你一样,也是来参加考试的。” 刘鎏佯装惊喜地说:“啊,陶科长,你行啊,不要紧,你是组织部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入选还不是唾手可得?” 陶科长恢复了正常神色说:“也说不上,越是市委组织部的人,领导上的要求越严格,不会给特殊照顾的。我天天要接送孩子,复习得不够用劲儿,真正笔试的成绩如何,很难把握呢。” 两个人各自把准考证拿出来,原来都在第四考场,并且凑巧是前后位。陶科长附在刘鎏脑袋前耳语说:“老弟,咱俩不是竞争对手,你不要有顾虑。关键时候,请你给我传一个纸蛋,我也给你传一个,我们对对答案,免得出错率高。” 刘鎏说:“行!” 时间到了,等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入,走进考场的时候,学历史的刘鎏,忽然产生一种感觉,他们这一批人,和历史上到南京江南贡院里省试的考生相比,没有多大差别。 发卷子时,刘鎏扫视了一眼全考场,竟然发现有缺位的,想来一定是有人信心不足,临时退场了。 因为所有人带的通讯工具,在进入考场前,全部给收缴了,所以考场很静寂,没有了过去开会时那种偶尔响起来的铃声。天气还很燥热,考场里没有空调,电扇呼呼啦啦地转着,前边的陶科长,虽说不是挥汗如雨,仍然不停地用一只手摇着纸扇,可能是在扇除心里的焦躁情绪。刘鎏左边的那个考生,是个大块头,不耐热,答卷子前,大大咧咧地要把短袖上衣脱下来,被监考人员制止了。这家伙还小声嘟囔着:“还他妈的怪认真呢。” 考试题目是一些杂拌拼盘,题型不过是单项选择、多项选择、判断题、论述题,还有两个情景模拟题。内容也很杂芜,不仅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还有“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方面的内容,这些政治、哲学、经济、法律以及时事政治,大家都预测到了。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题目,像苹果落体是什么运动形式,英国首例克隆羊叫什么名字,当今科学发展中哪一种是具有代表性的学科,等等,有点像中央电视台王小丫主持的《开心辞典》一样,冷不丁地冒出来。会家不难,难家不会,虽然不占比例,也让一部分人绞尽脑汁答不上来。 考试即将结束时,趁监考人员不注意,刘鎏真的和陶科长迅速传递了纸条。刘鎏看看陶科长的答案,与自己的相差不大,也有一些明显错了,不见得比自己答得好。只见陶科长胆大地把刘鎏的答案铺在桌上,快速地一边对照,一边涂改自己的答卷。监考人员走了过来,对着陶科长笑笑,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显然他们是非常熟悉的。 从考场出来,陶科长没有再让刘鎏到“家里去吃饭”,而是诚恳地邀请刘鎏到宾馆去,好好地表示感谢,刘鎏婉言谢绝了陶科长。陶科长说:“刘镇长,我们永远是好哥们儿!” 不仅他俩如此,其他参试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多天的准备一炮就用完了。好多参试人员,马上有人请客,到宾馆、酒店开宴席去了。不用说,还有的人要招待一些弟兄,还要到名叫“梦巴黎”的歌厅里去,高歌几支曲,圆舞一阵子,与小姐们打情骂俏,庆祝胜利。 刘鎏回到春水镇,焦灼地等待消息。又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县委组织部通知刘鎏了参加面试的时间、地点,以及其他方面的要求。随即,报纸上也对入选人员进行了公示。对刘鎏最有利的结果是,刘集乡的党委书记屈灵武没有入选,他自认为自己的好口才,一下子失去用武之地。并且给刘鎏打电话表示祝贺,颇有大国外交官的风度。最后酸酸地说:“我该称你刘知县了,别忘了,我撤出竞争对你的好处呀!”刘鎏说:“老兄啊,你这么一来,连给我一个展示高风亮节的机会都没有,不要紧,你们当书记的,是一方诸侯,领导上关注你们,你就等着直接提拔吧。” 下边的事情没有多少故事可讲,刘鎏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丰阳县的副县长,排在了周志茹的前边。 正文 第十八章 李静娴想,老公不回县里而先到下属的一个乡里,正是为了向自己展示权威的。叶兆楠对李静娴说:“我要是能像第一次找你幽会那样,一步跨两个台阶就好了。”为了单独地直接跟书记接触,叶兆楠办了两次尴尬事儿。一那次,叶兆楠和李静娴旅游结婚归来,是在淮水市下的火车。旅途中的劳顿,累得李静娴全无游兴,说什么也不去淮水市最著名的景点白沙湾水库游览了,两个人就在宾馆里,一边看电视,一边休息。等司机到来后,李静娴突然有了购物的兴致,要叶兆楠和司机陪同她,出去采购东西。 叶兆楠说:“一路上,那么多景点,那么多纪念品,你都不动心,眼看到家了,这淮水市与唐都市没有什么区别,怎么突然想起买东西来?” 李静娴说:“在那些地方买,你背得动啊?有车了,就不成问题了。你还没有见过你的丈人、丈母,我这个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我们难道空手不成?” 叶兆楠觉得李静娴人小鬼大,这些琐碎事情,亏她想得到。 女人对逛商店是乐此不疲的,叶兆楠只得陪着她,累得脚底板发疼,陪着李静娴到服装店、超市、名烟名酒店里,兴致勃勃地采买了很多东西。最让叶兆楠感到满意的是,李静娴每看中一种东西,就要买双份的,娘家、婆家都考虑到了,这要是孙丫丫就肯定不会这么细心。叶兆楠想,说起来孙丫丫出身农家,对农村的感情还不如干部家庭出身的李静娴。年龄虽小的李静娴,不愧是大家闺秀,没有孙丫丫身上那种看似孤傲清高实则气量狭窄的小家子气。 在回去的路上,司机请示叶兆楠,是直奔县城还是直接到唐都市?叶兆楠想了想,到唐都市要走到夜里十来点了,有点晚。本来可以到县城去,但自己请的是一个没有名目的事假,县城里正在如火如荼地拆迁,自己这个抓城建的副县长在关键时候旅游结婚去了,到底说不过去。忽然动念说,也不知黄公庙乡的项书记在不在乡里,如果在,我们拐他那里一下,不在的话,我们还是回唐都市吧。 李静娴说:“不是说好要到县城吗,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叶兆楠说:“这其中自有道理,回头再跟你细说。” 李静娴马上恢复小鸟依人状,依着叶兆楠的意思办。 司机马上同项明春联系上,三个人就到了黄公庙乡。 项明春和冯司二迎接叶兆楠他们到乡界的边上,这让叶兆楠十分感动,握着项明春的手说:“这是何必呢?我分管城建,除了你们的村建办与我稍稍沾点边儿以外,其他工作与乡里无涉。只是我们俩都在市、县委的办公室干过,有着相同的经历,意气相投,专程来看看你这个老朋友,完全没有必要这么高接远迎嘛。” 项明春打着哈哈说:“叶县长你别见外,你到丰阳县工作后,首次视察我们乡,我们这点礼数实在算不了什么。” 叶兆楠在没有介绍李静娴的身份时,项明春见他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郎,心里直犯嘀咕。经介绍,知道了这是叶兆楠的新婚妻子,才释然了。 晚餐当然准备得比较丰盛。李静娴虽说在这种场合下早已习惯了,但这一次转换了角色,自然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她想,老公不回县里而先到下属的一个乡里,正是为了向自己展示权威的。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虽说接待的是一个副县长,自己作为副县长的妻子,自然分享了这份荣耀。这要是让老爸看到了这种情境,绝对不会抱怨自己嫁了一个年龄大的人了。 李静娴回到卧室,心里还美滋滋的。乡里的招待所,没有洗浴条件,李静娴早早地脱衣躺下,调匀自己的气息。叶兆楠饮了些酒,心情畅快,拥抱着李静娴,就要翻身上去,有所动作。李静娴轻轻地推开了他,亲了叶兆楠脸颊一下说,老公,今天晚上不让你淘气了,我有功课要做。说罢,从自己身边的小提包里,拿出了一个在淮水市买来的MP3,打开后,放出来的不是音乐,而是少儿英语。李静娴调整了音量,放在自己稍微隆起的小肚皮上,对叶兆楠说,我从今天起,开始给我们的宝宝上胎教课,我要让他提早接受教育,聪明能干,早日混到你这个副县长位置上。欲上不能、欲罢不忍的叶兆楠竟然安静下来,心里又一次泛起一阵感动。 把他们安顿好后,项明春和冯司二在回机关的路上,项明春说:“想不到,叶县长这么大年龄才结婚。” 冯司二说:“项书记,你又迂了不是,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叶县长是再婚的?” 项明春恍然大悟:“我的老兄啊,我这个人真笨,远远不如你洞察秋毫啊。” 项明春忽然回忆起齐书记他们来黄公庙乡访贫问苦那一次,那时冯司二还没有到这个乡工作,是庞玉立他们二人陪同的。来的人中,有县领导,有叶兆楠,还有市电视台的一个女记者,就是这个李静娴。一个秘书、一个记者现在成了两口子,背后肯定有着动人的情感故事。相比之下,自愧不如,还是人家叶兆楠超脱,换老婆就像换衣服一样。自己则不能这样,在人生的道路上,曾经开了一朵无果之花,越发感到对不起邬庆云。到现在,也不知道邬庆云身在何处,有什么变化,日子过得究竟怎么样。这一天夜里,项明春是在怀念邬庆云的思绪中走进梦乡的。二叶兆楠再婚燕尔,让项明春多少产生了一丝羡慕,这一点叶兆楠并不知道。叶兆楠体会最深的是,当一个县政府的副职,还不如当一个乡镇党委书记说话算数。这是因为他在丰阳县工作的这二年中,并不顺心。自从刘鎏补充进了副县长队伍以后,郗县长明确分工时,把村镇规划这一块给切走了,叶兆楠成为专职专责的分管城建的副县长。可干起工作来,县城建设的大事是县委书记和县长通盘考虑的,自己的职责应该是组织工作落实,但有徐立身这个常务副县长,动不动就插上一杠子,让自己无所适从。城建局、规划局的头头对自己阳奉阴违,更多的是听书记、县长和常务副县长的,弄得叶兆楠总感到内外受困,施展不开拳脚。 曾记得,叶兆楠和李静娴第一次到李静娴的老家去,看望李静娴的父母时,两个人在唐都市上车前,李静娴突然问:“兆楠,你在你们县的副县长中,排第几位?” 叶兆楠奇怪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这跟女婿上门有什么关系?” 李静娴说:“我老爸曾经问过我,我答不上来,我怕他再问起了,我不好回答。” 叶兆楠笑了笑说:“到底是老革命了,换了别人,提不出这样的问题。”就说自己是排在第三位。 李静娴神秘地一笑说:“这就对了。” 叶兆楠说:“这有什么对不对的?” 李静娴憋不住说:“你呀,与我老爸分析得一模一样。”然后对叶兆楠说了她父亲在商定他们的婚事时说过的一番话。叶兆楠听了后,觉得非常高明,福至心灵,有点像写个人总结时,或者听上级领导讲话后,讨论时发言的常用语:“明确了前进或者奋斗的方向。” 这两年多来,叶兆楠渐渐地熟悉了县里的情况,对自己班子内的人逐一作了估量,最后把自己放进县委、政府两套班子里,通盘考虑,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从自己的主观愿望出发,是这样分析的。 叶兆楠想,从政府班子对上的关系来看,有许多不确定因素。所谓县里的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有一种通俗的说法是,“县委挥手,人大举手,政府动手,政协拍手”,只有“挥手”和“动手”的班子,才是权力的核心。从职能上看,政府毕竟是办事机构,除了群团组织外,几乎所有职能部门,尽在政府的麾下。必须经过人民代表大会任命的郗县长,是政府一把手,但他作为县委副书记,在县里在职的四个正处级干部中,实际上是二把手,重大决策必须仰县委书记的鼻息。所以,除了使用自己身边的几个副职外,晋升调整手下人的权力并不在县长手里。所以,叶兆楠明显地感觉到,有时,郗县长在“四大家”领导会议上,对曹书记的拍板定案,表现出非常拥护,下来后,具体操作时,并不一定按照曹书记画好的道道落实。 他们政府这一套班子中,让外人看来,是团结战斗的,叶兆楠却从来不这么看。郗县长是他们的掌舵人,这个人城府很深,对几个部下,虽说不是一视同仁,也看不出亲疏来。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郗县长原来管理的“八大金刚”,即这八个副处级干部,现在又增添了刘鎏,郗县长戏称为“威虎山的老九”,也颇感吃力。特别是徐立身这个常务副县长,是个有名的“横梁棍”,开县长办公会时,不说出自己的意见则已,一说出来,一般别人没法争锋。过去曹书记让他三分,现在郗县长让他五分了。其他副县长,也都是在面子上嘻嘻哈哈的,一团和气,其实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只是矛盾不到一定气候、一定的条件下,没有明显地暴露出来。 叶兆楠不管这些,重要的是要明确自己的竞争对手,选准自己的突破口。郗县长和徐立身这两个人,是不能做比较的,重要的是比较以下的几个副县长。 排在叶兆楠前边的戴敬烨这个人,比较老实,虽说是抓农业的副县长,却没有多大建树,讲起话来,只会顺着书记、县长的意思来,迷迷糊糊的,没有一点主见。作风倒是很深入,一年四季往乡下跑,抗旱防汛一齐抓,是个老黄牛式的人物。这样的人,领导上并不欣赏,戴敬烨自己也认为混到这一步就不错了,看不出有多大的追求。后边的几个副县长,更不在话下。 排在叶兆楠后边的几个副县长,唐国发分管工业,可县里的工业形势一团糟。几个比较像样的企业,一个个如同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在改制过程中,困难重重,步履维艰,职工们要不是在城乡接合部,有乡下人接济,靠工资补贴,几乎填不饱肚子,动不动就上访闹事儿,让唐国发焦头烂额。人们常说,新中国成立以来,丰阳县往工业上的投入,如果不办一个项目,也足够全县干部职工发工资奖金。结果是把几家银行拖垮了,工商银行干脆变成了办事处。历届县委、政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挽回败局。这当然不是唐国发的责任,但他想做出成绩是很困难的。 艾朋庆分管政法、信访,在现在的形势下,县乡两级四下跑气、八处冒烟的,上访群众有工人、农民,也有干部、退伍军人,让县里领导防不胜防,搞得艾朋庆疲于奔命,经常往市里、省会和北京跑,带领乡镇干部去领人,做工作,整天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干到这个份儿上,仍然在市里排名靠后,丰阳县的信访工作形势,一直没有多大起色,让书记、县长的面子过不去。 王彪分管的主要是中小企业,也就是过去的乡镇企业。这个人工作很卖力,也有思路和办法,却水牛掉井里,有力用不上。分管的工作,没有过去叫得那么响亮了,往往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重点放在治理污染上,更多的是做政府的补丁工作,让郗县长当成带把的檑锤,掂哪儿是哪儿。性格又比较直率,在班子内部喜欢放炮,看得出来,曹书记和郗县长不怎么喜欢他。 余乐萌分管的是民族宗教方面的工作,在叶兆楠看来,这活儿分给艾朋庆做比较合适,却阴差阳错地分给了余乐萌。因为真正的民族宗教工作,实际上是做回民和为数不多的其他民族方面的工作,宗教工作也是伊斯兰教占大头,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其他的基督教、佛教等宗教工作,只要不出现邪教,也没有多少问题可以解决。关键在于民族摩擦,回汉纠纷,常常发生一些故障。艾朋庆是个老表,余乐萌有许多问题解决不了时,还是请艾朋庆出面,才能息事宁人。再说,余乐萌是做过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因为当了一次“市委书记的爹”,被贬了过来,只要市委方书记在一天,就没有余乐萌的出头之日。他表哥曾经在省城银行里威权显赫,后来犯了事儿,锒铛入狱,要想翻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余乐萌的靠山彻底没有了,所以整天唉声叹气,提不起精神。有时开县长办公会时,竟然打起了瞌睡,这个人外甥哭哀杖,实际上没救(舅)了。 至于刘鎏,新公选上来的,虎气不小,要想有更大进步,需要一个过程。周志茹分管的文教卫生工作,干起来倒是风风火火的,却排不上位置,有时候因为某项具体工作,作出据理力争的架子,却会被郗县长戗得哭鼻子。况且她不过是一个非党干部,对自己不会产生竞争。 通过比较分析和判断,叶兆楠对自己的发展充满了信心。他给自己制定的下一步奋斗目标,首先是进常委。至于干什么职务,他心里没有底数,反正在副处级的位置上,挪一步再说不迟。眼下最重要的是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同时,要想方设法,做一做各个方面的工作,为自己前进的道路做好铺垫。三人们常说,当一辈子领导,除了会讲话和会签字,没有其他任何本领。这种风凉话,肯定是那些没有当过领导的人说的,或者是领导本人退了下来,自我解嘲时说的。 叶兆楠听到了这种说法,或者看到类似的喜剧小品,总是摇头叹息,心想,真是高看了当领导的。实际上,当一名副县长,这两条看家本领基本上都用不上。你要是满腹经纶,善于雄辩,一笔好字,或者至少能够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漂亮,千万别做他这一类的副县长。因为作报告、发表演说和批条子、签署文件,轮不到叶兆楠的头上。来丰阳县两年多了,主席台没有少坐,却从来没有演讲的机会。就连坐主席台,只要是县里四大班子同时参加的大会,副县长们的牌子也都是摆放在第三排,要不是县电视台的那个叫小庞的女记者,不时地到台上一行行地扫描所有领导的话,根本用不着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翻看文件或认真听讲。你就是打瞌睡、看杂志,或者发短信、接收黄段子,台下的人也不会发觉。从这个意义上说,主席台下的人总想往台上混,可以出人头地,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情。不信你试试,坐在上面,远远没有坐在下边自由。每一次重大集会活动,坐在主席台上,都是受一次洋罪。 你不要以为这话说得太刻薄,其实是真的。一般说来,说话是人人都会的。参加了工作,在一定的场合下,发表自己见解的机会,也是人人都有的。好比教师们的教研活动,或者是各单位开完大会之后的分组讨论,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有时不愿意说时,还有主持会议的领导,专门点着你的名字,逼着你硬着头皮,搜肠刮肚,不说也得说。这些当然不在话下,问题是当了副县长,讨论时也不能畅所欲言,只能说官话、套话、冠冕堂皇的话。叶兆楠就没有少说类似的话,但没有作过一次报告,过一过讲话的瘾。偶一为之的,是在线上的会议上,出席的领导不多,可以在主席台前排就座。有时还能主持会议,主要领导讲完后,即席强调一下主要领导讲话的重要性,对下边如何贯彻执行,狠抓工作落实,提出一些雷动风响的要求。 叶兆楠觉得,只有李静娴,才是他唯一的最好听众。一般说来,多数夫妇在一起,不喜欢谈工作,谈各自单位的事情。但叶兆楠和李静娴这两口子却不是这样,叶兆楠每次回到唐都市家里的时候,李静娴伴他躺在床上,总是缠着他说这说那,还夸奖丈夫的口才好,并且带点港台味儿地说,自己好好喜欢听叶兆楠说话哟,逗得叶兆楠只好没话找话,对李静娴说些丰阳县机关里、社会上的各种见闻,不然,李静娴就不让他进行夫妻间的例行操作。在这种时候,李静娴就让肚里的孩子听胎教,自己听叶兆楠的说教,床笫间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有一次,叶兆楠对李静娴说了自己对几个副县长前程状况的分析,由于没有比喻说“干部是猴、是狗、是狼”的恐怖,李静娴不再起“鸡皮疙瘩”,而是帮助叶兆楠分析如何运作,才能迅速达到挤进常委的目标。 李静娴建议说:“兆楠,你毕竟是跟过齐书记的,齐书记不会不管你。尽管齐书记现在到了省妇联工作,没有多大权力了,可她毕竟在唐都市工作过,说话还是有影响力的。我想你应当找找她,让她帮你一把。在县里,你还要处理好同下级的关系,上下联动,恐怕效果会更好一些。” 叶兆楠说:“你这个主意不错。我要是能像第一次找你那样,一步跨两个台阶就好了。可目前在同一个台阶上,也得慢慢地爬。我有时想,向上进步这种事情,就好比咱们做爱一样,必须上下配合,效果才能出来。” 李静娴想象得出,叶兆楠头一次找她幽会的那天晚上,肯定是又急又怕,为了快速上到三楼自己的门前,小声音,大跨度,一步跨两个台阶,完全是有可能的。这时,叶兆楠又把到上边拉关系,下边建感情的建议,比喻成做爱,挺有意思的,惹得李静娴咯咯地笑着,狠狠地拧叶兆楠的嘴巴,说一个县级领导,说出来的话臭不可闻。 叶兆楠真的凑一个机会,去到省城,拜会一下老领导。原来以为是很好见的,谁知很不容易。都说是侯门深似海,那宦海就深似马里亚纳海沟了。想不到齐书记的工作那么繁忙,也许是叶兆楠赶得不巧,齐书记给他留的手机号根本不起作用。后来通过秘书转达,齐书记非常高兴她过去的老部下来访,说有工夫就约见他,让他耐心等待。这种约见排了三天时间也没有排上。让叶兆楠望眼欲穿时,齐书记在一个晚上的应酬活动后,专程来到叶兆楠住的宾馆,来看望叶兆楠,让叶兆楠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寒暄,不过是齐书记问了问叶兆楠眼下的工作情况,顺便问了问小李现在怎么样,叶兆楠没有敢把两个人已经结婚的消息向齐书记汇报,他怕妇联干部敏感,批评自己的道德观念不强,只是说,李静娴现在工作很好,也很想念齐书记这个老领导。齐书记说:“不错,不错,这小姑娘是蛮聪明的。” 说完,齐书记禁不住打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哈欠,叶兆楠知道齐书记很疲劳,赶紧单刀直入地向齐书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在私下里,没有一个领导批评部下跑官要官的,齐书记就这样说:“小叶呀,你跟我鞍前马后好几年,我怎么能会不关心你的成长进步呢?你放心,市里有关人的工作,我会替你做的。但是,自身的工作表现最重要,上下级的关系要处理好。特别是曹明祥同志,他是你们的班长,对你的事业发展是有重大影响力的,你同样不能忽视。我的话,你明白吗?” 叶兆楠感激地说:“明白,明白,首长的教导我一定要铭记心里。” 齐书记离去之后,叶兆楠真正明白的是,齐书记能否在唐都市委替自己做工作,是没法考证的,有这种说法和心意就足够了。但齐书记话语不多的提醒,与叶兆楠的分析不谋而合。 叶兆楠从省城回来后,一直盘算着如何向曹明祥书记靠拢,怎样才能在曹明祥的心目中,占上比其他副县长更重要的位置,争取曹书记的支持。 向曹明祥书记靠拢,并不比见齐书记容易,甚至更加困难。虽然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给曹明祥送礼是没有必要的,那样太露骨,只能引起曹明祥警惕,认为自己别有用心。想投曹明祥所好,也看不出曹明祥有哪些嗜好。在“四大家”领导会议上,公然阿谀奉承曹书记英明伟大,光荣正确,太失人格。况且“四大家”领导们,没有一个不表现出非常尊重曹书记的,而且发言时分寸感很强,谄媚中不失体面,让叶兆楠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在公开场合下取得曹明祥的信任。 叶兆楠想,只有同曹明祥单独相处,才能逐步走进曹明祥的内心世界。可是,最大的困难和障碍就体现在这一点上。一个副县长,有自己的顶头上司,经常越过县长,单独地直接跟书记接触,是最明显的忌讳。叶兆楠就因为这个想法,办了两次尴尬事儿。 一次是在一天的上午,叶兆楠在丰阳宾馆接待了几个省里来的客人。让政府办的办事人员把他们安顿下来后,叶兆楠同客人说了一些不疼不痒的话,让人家稍事休息,自己打算回机关去。出了宾馆大厅,看见外边除了省里客人的车辆、自己的坐骑和曹明祥的广州本田外,没有其他车辆。曹明祥的司机在那辆广本车前,精心地用拖把擦车。叶兆楠知道此时的曹明祥,没有外事接待的迹象,肯定一个人在三楼那个大套间里休息。忽然动念,趁这个机会,去和曹明祥拍拍话。 叶兆楠兴冲冲地上了三楼,找到那个大套间,敲了敲门,曹明祥的大嗓门从里边飞出来:“谁,进来!” 叶兆楠打开门走进去,一下子呆住了。原来曹明祥坐在面朝外的大沙发上,正和坐在斜对面沙发上的郗应松密谈。曹明祥问:“兆楠,你找郗县长有事儿?”郗应松也瞪着眼瞧他,眼睛里好像也在问类似的问题。 叶兆楠顿时手足无措,局促地说:“没事儿,没事儿,你们谈,你们谈。”赶紧退了出来。这本来真的是没事儿,可心里有鬼时,就有了事儿。叶兆楠出来后,恨恨地骂自己无能,亏自己在市委跟随领导了那么久,竟然连一点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没有!自己毕竟是一个副县长,如果自然地、光明正大地坐下来,瞎扯几句,反而不会让郗应松有什么看法。这样一来,弄巧成拙,偷鸡不成白白地丢了一把米,肯定会让郗应松觉得自己经常鬼鬼祟祟地同曹明祥来往了。 再一次是一天晚上,县里没有大活动,但到了晚上,曹书记的接待任务仍然很重。叶兆楠给曹明祥打了个电话,问曹书记晚上忙不忙?曹书记说,兆楠啊,我忙不忙有什么关系呢?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来见我嘛。叶兆楠见曹书记这么亲切,不禁心摇神荡地说,我想过去,和你坐坐。曹书记爽朗地说,你就来吧。 叶兆楠把一个建筑商送给他的两桶所谓的“贡茶”提上,徒步从政府大院走到县委的那个四方大院,穿过阴森的古柏林,踩着铺满鹅卵石的甬道,来到位于大院西北角的曹明祥的办公室,见曹明祥屋里的灯光通明,就推开门进去。没有想到,又是郗应松和曹明祥在一起。 这一次,叶兆楠从容多了,把茶叶放在曹明祥的办公桌上,说这是齐书记让我给你捎的上好茶叶,味道很不错的。郗应松也说,是啊,齐书记到底是个女领导,心思很细,也让人给我捎了一桶,味道的确不错。叶兆楠心里沉了一下,想到自己顺口说出来的瞎话,竟然让郗应松这样给戳穿了,很不是滋味。跟着话头说,郗县长说得不错,别看齐书记走了,心中经常想着你们两个的。 曹明祥说:“兆楠,你替我好好谢谢齐书记。再去省城时,一定要顺道看看这个老领导。这样吧,我看今晚没有多少事儿,让通信员把牛部长喊来,我们几个甩几把,输了脸上贴纸条,抠底钻桌子,痛快地玩一玩,放松放松。” 郗应松推说自己有事儿,要提前走。曹明祥又让通信员把组织副书记吴洪勋叫来,凑够四个人,打起了纸牌,兴致勃勃地玩了几个小时。 事后,叶兆楠心情非常懊丧,接触曹明祥并不难,难的是自己竟然这么倒霉,总是在不该遇到郗应松的时候,鬼打墙一般地碰上他。两次的不期而遇,弄不清郗应松该怎样看待自己。于是,情绪放大,觉得自己与曹明祥的交流,就像点点渔火,若明若暗。又像冰天雪地里烤火,面前是热的,背后却是冷飕飕的。 正文 第十九章 萧干只穿了一条裤头,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窗前,把窗户拉开,奋力地向上爬,在妻子凄厉的“老萧——”惊呼声中,一头向楼下的水泥地面冲去。 一 萧干的死,悲壮凄凉。 自从徐立身的老婆转院到省城以后,萧干的病房一下子清静起来。单位里的人除了杜思宝时不时来坐坐,其他人很难见面。萧干想,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单位里的同志? 萧干回顾自己到环保局上任这一年多,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挂在口边的政绩。一个常务副局长,分管机关事务,机关里却没有多少事务可以分管。报销条子的签批权,实行的是“一支笔审批”制度,由局长独自包揽了;车辆管理也用不着萧干操心,办公室主任一手调配。环保局是一定要讲卫生的,萧干的工作重点,就放在每周一次例行的检查验收卫生工作上面。另外,凡是上级要求一把手必须参加,局长又认为并不重要的会议,都是萧干去代替参加的,机关有人在背地里就说,萧干不过是“常务开会局长”。在同志们眼中,一定认为这个萧干是一个平庸之辈,傻人有傻福,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混到了这个位置上。所以,同志们很少与萧干交流。到萧干入院时,萧干仔细想想,偌大的一个机关,竟然没有几个和自己走得较近的同志。 丰阳县的干部们几乎绝迹了,才让原来比较明白,后来逐渐不太明白的萧干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原来是沾了徐立身老婆的光。病房住在隔壁,大家来看徐立身老婆,不好意思不来看他一下。食品类的礼品收了不少,最多的当数“麻辣牛肉方便面”。自家的老亲旧眷来了,提一些鸡蛋或者水果罐头,说说暖心的话后,就要告别。萧干的妻子赶紧用大塑料袋子装上两箱,让他们把这些方便面带回去。这些人拉拉扯扯,很不情愿地说,哪有看病号吃“回头礼”的?萧干的妻子说,你们不要不好意思,这有什么?萧干不吃这些,孩子也不喜欢吃,而且正在高考冲刺阶段,吃住都在学校里。我自己一闻到有些病房里泡这种方便面的刺鼻味就恶心。可农村的孩子们喜欢吃,上学时带一包,干啃也可以挡饥。这些老亲旧眷们就半尴尬、半感激地说,就是,就是,反正你家萧干,是高级领导干部,天天收这么多礼品,放得久了,会生虫子的。唉,我们来时带的,还没有拿走的多。 这一天,孙丫丫值夜班,杜思宝来到医院,见过孙丫丫之后,顺道来到萧干的病房。 萧干的病情杜思宝是洞悉的,用不着多说。这一天,萧干的精神状态比较好,两个人就海阔天空地神聊海吹起来,各自回忆了不少往事。 萧干把自己从一个回乡知青,在大队任职,后来转干,到乡里当乡镇企业办公室主任,一步步熬到现在这个正处级位置上的经历,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其中儿时虽苦犹乐的人生意趣,偷生产队的瓜啦,摘邻居家的杏啦,让麻蜂蜇着疼得几乎要小命啦,两个人似乎有同样的感受,让他们回到了童年时代。连萧干的妻子在一旁听了,也展开了终日埋在心头的愁云,陪着他俩开心地微笑。 杜思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萧干:“老萧啊,了不得呀,你能从一个回乡知青混到今天,实属不易,算得上是一个凤毛麟角的人物。我一直心存一个疑团,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干说:“在咱们环保局里,你是我最知己的人,咱们弟兄们,有什么话不好说?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有问必答。” 杜思宝说:“像你这样的干部,阅历这么丰富,实在是一笔人生财富。你当过乡镇党委书记、组织部长、县委常务副书记,这些职务,在别人看来,都是肥缺。可让我一直纳闷的是,你在物质财富方面,却没有多少积累。你这官究竟是怎么当的?” 萧干苦笑了一下:“思宝老弟,你问的问题,正是我这一段时间颇感遗憾又足以自豪的事情。我这个人啊,可能在任何方面都不算成功,只有一个‘贪’字,从来不沾边。在大队里当干部的时候,正是热血青年,满怀豪情壮志,一心想把乡亲们带出贫困,确实做出了一番事业。当时,各种桂冠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最高的荣誉是全国‘新长征突击手’,省委曾经组织我们几个英模代表,在全省做过巡回演讲,这就奠定了我能够转干的基础,跳出了农门。那一段的鲜花和掌声,激励我一辈子奋斗不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啊!自从当上乡党委书记以后,就开始身不由己了,官场里的套路不学不行,禀性过于耿直是要吃亏的。但我坚信一条,吃了,喝了,没有什么,只要沾上了‘贪’字,别说对不起祖宗,连自己那点光荣的历史都对不起。我这个人的优点和缺点是一致的,就是能够宽待别人,从来不观察别人是否收受贿赂。在我重权在握时,有人跑官要官,当然没有一个空手的,人民币、干股条据和金项链、金戒指,还有说不清名目的礼品、代金券我都见过,全部婉言谢绝了,肯定得罪了一些人。实在推不掉的,也要等到人家提拔重用或者没有被调整以后,再退还给人家。至于其他领导干部贪了,收了,别说没有看到,就是看到了,我也能够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君子独善其身,管人家干什么?所以和大家都合得来。当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时,是我一生辉煌的顶点。在那个时候,如果要贪财贪色,都是唾手可得的。说句良心话,要说我恪守廉洁自律并不确切,烟酒之类的东西,我仍然收受了不少,但金钱美妇却从来不敢染指。现在回顾起来,我究竟图的是什么呢?看看人家徐立身县长,和我几乎有着相同的经历,人家过的日子与我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我曾经后悔过,要是在自己有职有权时,多少捞上一点,也不至于在这个最需要用钱时,捉襟见肘。这个念头咬着我的心,让我想起你嫂子和孩子,就觉得对不起他们娘儿俩。但我又不后悔,就是今天不行了,也像老和尚圆寂,功德圆满了。幸亏现在我才意识到钱的重要性,看似觉悟得太晚,其实是成全了我。要真是那样,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所以我不后悔,总算自己清白的身子,没有被金钱玷污。死不足惜,就怕落下身后骂名。” 杜思宝听了,打心眼儿里敬佩这个人的人格人品。不禁感慨地说:“老兄啊,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能够出于污泥而不染,实在不多了。你是一生清白,两袖清风,可许多人不一定这么想,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但愿他们能够像孔子说的那样,朝闻道,夕死可矣。不论如何,及早脱身,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了。陈毅有一句著名的诗说,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可这只是一种自勉的境界,现在是罚不责众啊。多少高官,在台上把廉政建设的高调唱得山响,一旦被双规了,多少问题立刻暴露出来,让人触目惊心。” 萧干说:“是啊,我也不是不懂,现在的干部不敢查,几乎大多数人都经不起细审细查。反腐败只能是隔墙撂砖头,砸着谁该谁倒霉。我就是常怀恐惧之心,唯恐砸到了自己头上。我常常想,当官的,有什么亏吃?比老百姓强多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道里,我不求富贵荣华,但求无愧我心罢了。我最不明白的是我熬到了正处级的位置上,反而一切都不如以前了,恨只恨社会上的人眼皮过于浅薄,眼睛里盯的只有实职实权。我呀,这个官当得简直是窝囊透了。” 杜思宝说:“老兄啊,你让我怎么说呢?都说闲谈莫论人是非,我还是犯一回错误吧。你这个人啊,吃亏就吃在正处级上头了。” 萧干听到这话,怔了片刻,猛然醒悟说:“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杜思宝说:“要不怎么说你这个人实诚呢?就是你陶醉这个正处级,才让局长不高兴的。一个单位,没有一字并肩王的。什么事情都是一把手说了算,用你时,是抬举你,不用你了,级别再高也没有用。” 萧干说:“老弟别说了,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大病缠身,能够让人大彻大悟。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这一场病,倒不是什么坏事儿,等我好了,我会知道怎么做的。我打算在生病这个期间,认真地理一下头绪,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写出来。可我这个人,多年不写文章了,语言表述可能还停留在当年写大字报、喊革命口号的基础上。等我写出来以后,你这个名牌大学生,帮我好好修改修改。” 杜思宝说:“行,我一定好好拜读你的大作,借机提升一下自我。” 萧干的妻子再一次往杜思宝的茶杯里加水时,杜思宝说,嫂子,不用了,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杜思宝走后,萧干忽然对自己产生的要写点东西的念头激动起来。一激动不打紧,马上又出现了眩晕的症状,妻子急忙按了墙上红色的紧急信号,没有多大工夫,医生、护士们赶紧跑过来抢救。 二 萧干的病情时好时坏,在治疗的过程中,有几天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正在做出院的准备时,说犯又犯了。总的看来,是向好处转化。四个月后,通过复查化验,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基本正常了,医生决定,停止输液,主要口服西药、中药。萧干和妻子商量,要出院。妻子说,还是坚持到彻底治愈吧,免得复发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萧干说,一连住了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看我的。现在不用打吊瓶了,让医生开些药,完全可以在家里边休息、边治疗。再说,医院这个地方环境不好,那些老干部一旦进来,没有几个活着出去的,太影响人的情绪。要是回到咱们自己的新房子里,肯定心情舒畅些,说不定恢复得更快一些。 萧干没有对妻子说的还有一条要出院的理由,就是对医院的干部病房失去了信心。一次,他在卫生间小解,偶尔听到两个医生对话,尽发牢骚。大意是嫌在干部病房干收入太低。过去在干部病房干,是医生们的荣耀。现在大家都转向了其他科室,尤其是外科,逮着了那些处理车祸或者打架斗殴的病号,狠狠地开药,捞外快多得惊人。儿科更加厉害,掌握了现代人珍爱孩子的心理,无论新生儿还是学前儿童,挨着个儿宰,当然不是宰儿童,而是宰那些舍得大把大把花钱的家长,医护人员提成的奖金成倍翻番。风传手术室有个医生,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家有老婆,外边还包养了一个小姐。女人都是用钱养的,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可以想见,腰包肯定鼓了起来。大家都不愿意在干部病房干,结果是我们这些人倒霉,当了“底子”,被分配到这里。 打那以后,医生们处理他的疾患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让萧干有了新的看法。尤其是让萧干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的工作态度,一个小护士来扎针时的神情很让人可疑,说话恶声恶气的,如果不是失恋丢了男朋友,就是仿佛鄙夷他们“小病大养,无病呻吟”,恋着病床不肯走。这种冷漠的态度,让萧干觉得受不了。萧干愤愤地想,单位里的人眼皮浅薄,医生护士们同样眼皮浅薄,干什么都站在实用主义的立场上,一切向权、向钱看。恨不能所有的干部病人统统滚蛋,好吸收一些社会上的病员进来挣外快。当然,他们对待所有的干部病人也不全是这种态度,只对待像萧干这样的人才不自觉地使出小性儿。如果那些坐在台子上能够讲话的领导来了,大家马上会一窝蜂似的扑上去,如同众星捧月一样,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却让萧干越发觉得,医生、护士对他这样的干部病号,住的时间越久,越不待见。可是,这些心里话是不能说出来的,毕竟太失像他这样的正处级别干部的面子,所以只放在心里,却没有对妻子明说。 妻子拗不过他,只得去找医生商量。医生也爽快地同意了萧干院外治疗,告诫他只要按要求来定期复查就行了。 萧干对于自己钱少的感慨,一半是出于现在用的是医保卡,单位里不再直接向医院拨钱了,全靠单位和个人定期上交保费的积累。医保的规定很死,用药时不准超出某个限额。因此,高档药品在这里根本见不到。除了危重病人,报销的比例高一些,他们这些病人,医保卡上的钱花光了,还要自己贴进去一部分钱。他用的一些保肝护肝药,不在报销范围内的药品多,给医院里输入的人民币就像淌水一样。 萧干感慨的另一半是自己在滨河路买的那套房子,虽然分期付款,也已经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差不多全部花进去了。房子已经交了钥匙,还没有来得及装修,也没有添置家具,自己就住了院。 这套三居室是在五楼,虽然高了一些,但通风透光。坐在向阳的一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唐白河橡胶坝蓄出来的宽阔水面上,波光粼粼,游人泛舟。河两岸杨树婆娑,垂柳依依,水杉挺拔,棕榈繁茂,一片片各种造型的花圃里,种上了名目繁多的花草,鲜艳夺目的花朵三季盛开,这一切都让人赏心悦目。住在这里,确实是一种人生的美好享受。 萧干回到家里,第一次住进这样的房子里,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把原来准备装修的钱已经花光,再也没有能力朝这个方向投资的遗憾淡忘了。妻子也比较满意,说有了这套房子,就是你退下来不干了,咱们也可以安居乐业了。他们的孩子非常懂事,偶尔回家一次,从不抱怨家里的白灰墙和水泥地面,不如其他人家的豪华,并且安慰萧干说,爸,不装修更好,现在装修的水平越来越高,装修得越早越显得老土。等我大学毕业了,挣多了钱,回来认真地给你们好好装修一下,保证让老爸、老妈像住在皇宫里一样。见儿子这么体谅自己,萧干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却非常高兴。自己的一生眼看马上就这样过去了,不禁感叹世上的事情都不齐,人家骑马咱骑驴,回头看看推车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儿子在家时,是一家三口的节日。萧干常常站在儿子身后,看着自己儿子在别人家轰轰隆隆的装修声中,能够超然物外,潜心学习,非常满意。心想,我的儿子到底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和自己当年那种样子差不多,只是更加多了理论知识,文化层次比自己强了百倍。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在这种心境下,渐渐地把自己壮志未酬的心淡化起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什么处级、常务,有啥可夸耀的,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萧干的心情好了,身体也明显恢复,食欲增强,体重由原来的八十多斤增加到九十多斤。一种强烈的信念支配着他,就是把自己想说的东西抓紧写出来。于是,找来了几乎陌生的纸笔,开始写起向杜思宝承诺过的人生感悟来。但苦于心思艰涩,下笔艰难,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磨笔头子。妻子见他那么不停地思考,一派忙活,又好气,又好笑,心疼地说,你不要这么操心,没用的事情不要干,养病要紧。萧干却不这么看,说这样更有助于自己的身体健康。妻子见他这么折腾,倒也没有犯病,就不再说他,听任他瞎胡折腾。 让萧干操心的事情还有一条,就是如何把妻子调进唐都市,最终把根子扎在这里。虽说有了明显的迹象能够办成,却始终办办停停,不是这里卡壳,就是那里受阻。萧干从自身的遭遇体会出,级别和权力是不能成正比的。正处级怎么样?常务又怎么样?那些都是虚东西,关键是自己的权力不大,在市直单位没有影响,在有关部门的领导和经办人员的心目中没有位置。所以,再不能陷进迷魂阵里啦,手中无权时,当的官再大也白搭。 萧干所知道的是,市直好多单位的一把手,相互之间,打打对票,老婆孩子的工作啦、学习啦等一系列问题,从容应对,而且根本不需要亲自跑,打个电话,让手下人去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原来,妻子曾经劝他别那么死板,找有关人时,送点重礼,钱能通神,能够让鬼推磨,不信办不成。萧干说什么也不这么干,他对妻子严肃地说,他人事局的领导与自己级别相同,犯不着这么巴结,太失体面和人格;小小的办事员,让我给他们送礼?没门儿!可是到了现在,囊中羞涩,想送钱也没有了。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不管如何说,人事局的领导很给面子,把调令批了下来。可到了具体经办人员那里,照样挑不尽的毛病,想点子来拿法你,把你刁难得没有脾气,这才始信正处级如果没有实权,顶个屁用。 这一天,妻子出去买菜,萧干一个人在家里写作。有两个一贯对环保局局长有意见,但也不太接近萧干这个常务副局长的老同志,竟然想办法打听到萧干的住处,登门表示友好访问。他们俩对萧干瞎扯了一通机关内部的最新情况后,一个人同情地对萧干说,萧局长,前天局长宣布,说萧局长常年有病,治疗疾病要紧,不能让他再操劳。报经组织部门同意,让杜局长主持常务工作了。萧干一愣,脸色立刻灰暗下来。另一个同志见萧干的脸色非常难看,急忙打圆场说,萧局长,你别急,局长只是说让杜局长暂时主持,不是把你抹号了。那一个说消息的同志愤愤地说,这个局长太他妈的霸道了,全局里没有一个人拥护他。萧局长,不行你就告他,哪有这么处理问题的?一点人文关怀都没有,算什么东西! 萧干苦笑着说,组织上这么安排是正确的,是出于好心,让自己安心养病,完全没有必要告人家。这两个同志见没有戏,一致说,到底萧局长人好心好,肚量宽大,急忙讪着脸儿告辞了。 萧干强忍住一腔悲愤,把他们送出门去。回到屋里,越想越生气。这么大的事情,局长竟然没有事先和自己通个气,而且杜思宝这家伙,也没有对自己说过。局长这家伙,真他妈的太欺负人了。士可杀,不可辱,恨不能背上炸药包,去崩了这小子。但他能够想通,杜思宝之所以不告诉他,正是为了怕自己徒生闲气。这两个机关里的小人,虽然居心不良,但毕竟把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达给了自己,让自己更加明白了局长妒贤嫉能的嘴脸。 等妻子买菜回来,萧干再一次昏迷不醒。萧干的妻子一边哭着,一边急忙给杜思宝打电话。杜思宝赶紧叫来救护车,把萧干送进了医院抢救。 三 萧干一直昏迷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医生告诉杜思宝和家属,萧干的病情已经由原来的肝炎引起的脑部病变真的转移成了肝病,萧干的肝部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肿块,在没有化验确诊以前,不排除是Ca的可能性。切片化验要等上几天,如果真的是Ca,根据萧干的身体条件,恐怕预后不良,应当及早作准备。医生的话皮里阳秋,萧干的妻子听了,懵懵懂懂的,不知道Ca是啥玩意儿,只是从杜思宝阴冷的脸色看出,这病八成不好,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萧干终于醒过来时,是第二天早晨。初升的阳光从窗外折射进来,照在正在吸氧的萧干脸上。萧干觉得浑身没有气力,心情却十分放松。耳边听到窗外的小鸟歌唱,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真让人留恋。 转移到病房以后,萧干觉得这一个房间不如原来住的那间好,有点潮乎乎的。心想,八成是自己这个老病号,医护人员觉得安排在这里就算对得起他了。这倒并不影响萧干的心情,萧干平静地想,在宾馆都住了那么长日子,这里的病房不过是人生的另一种宾馆,客居于此,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人不能总是事事都攀比,事事攀比,人比人,气死人,自己的这一身病,都是气上所得,应该想一些愉快的事情,让自己开心起来。 想到要使自己开心,萧干忽然想到了一个笑话,说是两个人比穷。一个人说,我最穷,铺地盖天,头枕焦砖。另一个人说,我比你更穷,铺脊梁,盖胸膛,头枕的是大巴掌。想到这里,精瘦的脸颊上,泛出一些笑意。 这几天,妻子一直守候在身旁,常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担心哪怕是一小会儿看不清他,他就会化作烟尘飞走似的。见他露出了微笑,妻子的心情也宽松下来。 这一段时间,孙丫丫已经和杜思宝绝交了。但痛苦不堪的杜思宝仍然到医院里来,偷偷地看孙丫丫一眼,然后到萧干的病房去磨蹭一个时辰。医生知道他是环保局的新常务副局长,遇事就和他交换意见。 化验的结果出来以后,正巧杜思宝也在,医生就把杜思宝和萧干的妻子叫去,平静地告诉他们已经确诊了,确实是肝癌,而且到了晚期,发展得很快。切除、放疗或者化疗都不会有多大作用,萧干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萧干的妻子听了,立刻昏天黑地,差一点倒了下来。杜思宝本来就对医生们不满,真想愤怒地质问,你们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一直当脑部的病变治疗?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急忙劝解萧干的妻子。心伤的人劝解伤心的人,非常对症,当说到千万不能让老萧知道了,老萧那么聪明,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走得会快一些。萧干的妻子马上停止哭泣,生生地把自己的悲痛压了下去。 萧干等妻子和杜思宝回到病房,两个人面色僵硬,语气柔和地告诉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放心。萧干觉得那个经常死死盯着自己的妻子,这时竟然不敢和自己的眼睛对视,一下子全部明白了。原来的心绞痛和肝区的阵痛,现在已经明显加重了,有时候蔓延到全身,百骨百节没有不疼的,这病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第二天,萧干对妻子说,不知怎么啦,我这几天做梦,总是梦见死去多年的爷爷、奶奶和母亲,还有外公外婆,他们都对我很亲。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坐在他们的怀里,觉得非常温暖幸福。做这样的梦兆头不好,也不知是我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妻子对他说,你别瞎说,梦是心头想,只能说明你想念他们了。萧干就不再言语,让妻子陪同自己,默默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过了几天,当护士把输液针拔掉以后,萧干突然说,我要回家。妻子说,才住进来,那么急着回家干什么?萧干说,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大病,住不住都无所谓。再说你也知道,我住在这里很不习惯,远远没有在家里心情舒畅。 萧干的妻子无奈,只得去询问医生,征求医生的意见。医生坦率地说:“老萧的这个病啊,实在没有希望,你们回去后,你要多给他做点好吃的,让他多多补养一下,兴许还走得慢一些。” 萧干的妻子说:“求求你们,救救我们老萧吧!我们的老萧还不到五十四岁,太年轻啊!上有老,下有小,我们都离不开他呀!只要能把他治好,让我卖血或者卖肉都行啊!” 医生苦笑着说:“大姐,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医生只可以医病,不可以医命,老萧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萧干的妻子本来对这个医院的治疗水平,已经不抱希望,见医生这么讲,只得回去跟萧干商量,是不是转院治疗?萧干坚定地说,不必了,转院也都是这种治疗方子。萧干的妻子无计可施,只得听任萧干的。医生给他们开了一些安慰剂,非常便宜。妻子打电话告诉杜思宝,杜思宝也表示同意,并且马上安排车辆,把萧干接回了家里。 萧干回到了自己家里,强忍着难熬的疼痛,文思涌泉,奋笔疾书,竟然没有了过去的生涩之感,一口气把自己的在病中的感悟全部写了出来。满满的七十多页纸,让妻子装订好后,对妻子说,等思宝兄弟来了,你把这个交给他。记住,这个东西,不必让孩子看,他看了并没有益处,上进心可能丧失。妻子奇怪地说,你亲自给杜局长不就行了?干吗还要我转交?萧干急忙遮掩说,你知道我这脑子现在记忆力很差,怕忘了,才让你这么办的。 这天晚上,天气燥热,一阵狂风过后,乌云遮着了月亮和星星。萧干让天天给他洗脚的妻子多打点温水,把全身擦一擦。妻子操劳的时候,萧干还用手撩一些水,洒到妻子的脸上,开妻子的玩笑。 上床以后,萧干轻轻地哼起了儿时的歌谣: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放牲口。 一放放到山沟口, 碰见一个人咬狗。 拿起狗来砸砖头, 又让砖头咬着手…… 萧干的妻子觉得今天的萧干有点异样,一直大睁两眼不敢入睡。等到黎明时分,窗外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这一切,仿佛没有惊动萧干,萧干安静无恙地熟睡,鼻孔中静静地吹出一阵阵细丝一般的冷气,萧干的妻子眼看天色放明,心情猛然放松,这些天的痛苦和疲劳一下子把她打蒙了,沉沉地睡去。 萧干只穿了一条裤头,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窗前,把窗户拉开,奋力地向上爬,在妻子凄厉的“老萧——”惊呼声中,一头向楼下的水泥地面冲去。 正文 第二十章 与萧干的追悼会相比,徐立身老婆的悼念活动要热闹得多。朱茂进说:“能有什么感想?打心眼儿里对徐县长表示祝贺呗。”杜思宝参与徐立身老婆吊唁后,喝得有点高,但不醉,坐在回程的车上,没有一点睡意,一路上想的全部是萧干写的《人生感悟》。 一 从秘书小关的口中,叶兆楠听到了徐立身老婆去世的消息。小关告诉叶兆楠,徐县长的意思是,孩子他妈辛苦了大半辈子,没有她,就没有这份家业,不能草草了事。那意思是说,这丧事可能要大操大办一场。徐县长的这个意思,很快就被帮忙的人传了出去,县剧团的领导,还有旅游局的鼓乐班子,都前去参与筹备丧事了。可惜广播电视局没法插手,要不也去凑热闹了。 叶兆楠说,红白喜事大操大办是不允许的,我想,徐县长不该这么办。小关说,徐县长这个人在咱们丰阳县里的威望高,这么多年来,不知为多少人办了多少好事,在这种时候,如果不好好操办一下,恐怕大家会有意见。徐县长不会不考虑影响,可他挡不住,只好顺其自然罢了。叶兆楠仍然担心说,这样做,恐怕社会舆论不好。小关说,县里的红白喜事大操大办,已经形成了风气,死老人、娶媳妇、嫁闺女、生孩子都要庆贺,谁要是不大办,就没有面子,也不是徐县长一个人这么办,大家都想借机会尽点心意嘛。 小关走后,叶兆楠思考着,该怎么表示一下,免得徐县长认为在一起共事,家里出了大事,连个照面也不打,太不够意思。正在考虑是不是和其他几个副县长商量一下,联手做这个事儿,免得出手的礼金多少不等,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时,曹明祥的电话打了过来。曹明祥很少与副县长们电话联系的,所以,叶兆楠每接一次曹书记的电话,都很激动。 曹明祥说:“兆楠,我给你打个招呼,立身同志的爱人去世这件事情,让各个办公室派人去代表一下就行了,四大班子的领导不要以个人身份亲自前去吊唁。这个要求,通过你跟其他几个副县长交代一下,顺便安排庞玉立他们以政府办的名义作好准备,到立身同志家里安慰安慰亲属。” 叶兆楠问:“那——郗县长的意思呢?” 曹明祥斩钉截铁地说:“这正是应松我们两个的意见。” 叶兆楠又担心地说:“这样做,也不知道徐县长高兴不高兴?” 曹明祥严厉地说:“相信立身同志是能够理解的,你只管按我的要求办。”当即合上了电话。 叶兆楠有些后悔,自己竟然这么笨,总是弄巧成拙。本意是想提醒一下曹书记,是不是和郗县长通个气?却不料这正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意思。既然是曹书记安排的,自己何必问这问那,啰里啰嗦的,执行就是了。只是有点不解的是,为什么郗县长不亲自安排他们一帮子副县长,却让自己转达这个要求。 叶兆楠把庞玉立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决定以政府办的名义搞一个花圈,弄一幅挽幛,再准备点烟酒,带几个同志去徐县长家里,代表政府班子有所表示。庞玉立请示,花圈、挽幛、香烟肯定要弄好,是不是再准备点礼金?叶兆楠说,你看着办吧。庞玉立就视为同意了,回去抓紧时间筹备。 庞玉立一边抓紧准备,一边又和那“三大家”的办公室主任联系了一下,商定谁先谁后,一致的意见是,徐县长毕竟是政府的领导,政府办理应打头炮,这一次的顺序,县委办就靠后了一些。 庞玉立走后,叶兆楠想,许多事情在外人看来,都是那么一回事儿,但实际上是要讲规格的。中央就有礼宾司,专门负责处理各种礼仪活动方面的设计、安排。曹书记到底是英明的,对于一个副县长爱人的死,高不成低不就,只能这么办。这当然与徐县长亲自死了,肯定有所不同,那可就要朝大处办了。市里有关领导要来,电台、电视台也要来,县里“四大家”领导都要参加,郗应松县长主持追悼会,曹明祥书记致悼词,一定会风风光光的。这个念头一闪出来,叶兆楠就怪自己,怎么能够这样想?是不是自己巴不得徐县长死了,好取而代之?就暗暗骂自己混蛋,哪能用这种方式谋略自己的同事?又觉得好笑,幸亏思想犯罪不算犯罪,要不然,如果立身同志真的意外伤亡了,刑侦人员会把自己列入犯罪嫌疑人的。 叶兆楠的大脑皮层里出现这一奇怪信号,是由他最近参与了萧干同志的追悼活动引出来的。萧干同志死得太惨了,作为一个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癌症病人,只能算是一种极端的解脱方式,这与接受临终关怀后的安乐死是两码事儿。叶兆楠觉得,萧干的死法,有点悲壮,但不够光明,给人们留下的心理阴影太重。 萧干死后,市环保局在《唐都日报》和《唐都晚报》上,刊登了讣告,又分别通知了萧干同志曾经工作过的单位和部门。传到丰阳县的时候,曹书记说,本来自己要亲自去,哪怕是作为生前好友也要参加一下,但实在脱不开身,只好表示遗憾了。他安排四大班子各去一名领导参加追悼会,叶兆楠就作为县政府的代表参加了。县委办公室主任提前到了唐都市,因为萧干同志毕竟是县委的老领导,所以代表县委首先到萧干同志的家里对家属表示慰问。等赶到火葬场后,县委办主任对他们来自唐都市的一帮人感叹地说,想不到萧干同志家里一贫如洗,他这样英勇地走了,把老婆孩子撇下,实在可怜。所有人听了,都唏嘘叹息。 萧干的追悼会,是在火葬场里的一个偏一点的殡仪馆里举行的。安排在哪个殡仪馆里举行悼念活动,估计不太讲究规格,或者是按先来后到排序,或者是以出资多少为序,反正这个殡仪馆的厅堂不大,比较偏僻,所幸参加的人数不多,完全可以展开各种悼念活动。 萧干同志工作战斗过的地方,都派代表参加了追悼会。议程不过是例行公事,杜思宝致的悼词中,回避了萧干同志的死因,其他美好的赞词,尽管灵堂里没有吹出阴风,也很快像被风吹散了。叶兆楠只记得,与会的人员向遗体告别后,与亲属分别握手慰问时,萧干正在高中读书的儿子,呆若木鸡地捧着萧干同志的遗像,木然地谁也不理,仿佛这些表情肃穆的人并不存在。萧干的妻子已经哭干了眼泪,被其他亲属架着胳膊,两只冰凉的手任大家抓一下。对客人们的安慰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 叶兆楠在追悼会上,与杜思宝不期而遇,本来想同杜思宝握一下手,见杜思宝待理不理的,只得作罢。两个人各怀不同的心思。杜思宝的心思,与项明春见到牛皮大王马小飞时想的没有两样,但他并不愧疚,从心眼里鄙夷这个家伙,几乎害了孙丫丫的一生。叶兆楠心里想的是,他清楚地知道杜思宝与孙二孬和孙丫丫深厚的乡情关系,人家肯定对自己满腹怨气,冷淡自己是活该的,其实根本不能责怪自己,但这种事情永远解释不清楚,随他去吧。 二 与萧干同志的追悼会相比,徐立身老婆的悼念活动要热闹得多。灵堂设在徐立身家宽大豪华的院子里,四壁院墙的内外,挂满了挽幛,除了后墙,等于全部用白布把墙壁内外包裹了起来。挽幛上的落款是四大办公室、乡镇和局委,另外还有一些小单位实在安排不上去了,有人专门叠起来,摆放在灵堂前边的桌子上。重要单位送来的花圈摆放在院子里,其他单位送的花圈,在院子外边呈八字排开,反而比院子内的花圈更加令人注目。 大门外,有唢呐队和军乐队两套人马。不远处的一个空场上,另搭起了一个舞台,剧团里的一班名角儿全部前来助兴。鞭炮声脆,唢呐委婉,军乐雄壮,鼓号齐鸣,轻歌曼舞,就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你不要以为我是夸张,这是真实的场景。我们丰阳县就是这个风俗习惯,家里如果有老人仙逝,都是这么办的。一边是号哭连天,一边是欢歌动地。这其实是符合大自然的规律,落叶飘零了,才能催生出新枝,人们没有理由不把悼念和庆贺合并在一起进行。 来参加吊唁活动的人,络绎不绝。每一个人或者一帮人到来,都要燃放鞭炮,唢呐立刻声嘶力竭地吹奏起来,军乐队的洋鼓、洋号也不甘示弱,发出的声浪如果不是唢呐的尖细,能够从音障的包围中冲出来,一定会被淹没进去。就这样,民族的与世界的音乐,如同上了擂台,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友谊竞赛。 徐立身的儿子一扫整天的顽劣模样,身着重孝,腰束生麻片子,打着赤脚,对前来吊唁的客人一个个跪叩行礼。孝子的膝盖是软的,却能够跪得发硬;头是不值钱的,却能磕得挣钱。若不是来人眼看这小子即将下跪,急忙搀扶,两天多折腾下来,很可能要了他的半条小命。 徐立身的弟弟和小舅子,充当登记来客的角色,担当收费的职责。两个人忙得嗓子直冒烟,还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所有来宾先到这里登记、交费,与在医院不同的是,交上去的不是信封,而是三百、五百不等的现金,没有低于二百元的。细致一点的人,还把钱用白纸包一下,因为毕竟办的不是红事儿。也有一些来客,不屑于这两个人的登记不登记,在与东道主徐立身握手时,干脆把信封直接塞到徐立身的衣袋里。开始时,徐立身还谦让一下,后来干脆随他们怎么做,一概只用握手表示谢意。隔上一段时间,就回到屋里掏出来,清仓利库。 等来客们把交钱这一重要的程序做完,马上三五成群地到堂屋内向水晶棺里边的遗体告别,然后再绕到院子里的灵堂前,肃立在死者的遗像前,搞一个三鞠躬仪式。礼毕,没有人肯在熙熙攘攘的院子里坐上一坐,自动离开了这个哀云笼罩的环境,钻进车门,迅速地离去。 县里在职的领导干部,真的一个也没有到场,当然也没有人意识到这一情况。倒是徐立身不停地对人做出合理的解释说,这是他亲自对曹书记和郗县长要求的,“内人走了,知道你们都比较痛心,我不搞一个悼念活动肯定大家不同意,再说,眼珠子没有了,只剩下眼眶,不好好办一下,她娘家人也肯定不依。但规格限制,不能让四大家在职领导卷进来。曹书记和郗县长觉得我这个要求是合理的,就表示同意了”。 听到的人都表示理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对徐县长用“内人”这一称呼,大家觉得新鲜,庄重得体,只能对上级领导用这种自谦之词,徐县长反复申明的情况,说不定就是真的。 项明春和冯司二两个人到来的时间,不早也不晚。他们和朱茂进没有相约,但做法差不多是一致的,参与的时间竟也不谋而合。在门口交上了份子后,照例过了一遍告别遗体和鞠躬的程序,然后才去专门对徐县长表示慰问,说了些嫂子病了这么久,终于走了,摆脱了痛苦,是享福去了,希望徐县长节哀顺变一类的客套话。徐立身对他们几个非常客气,连声表示感谢,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说自己热孝在身,不远送了。 出得门来,项明春对朱茂进说:“老茂,你有什么感想?” 朱茂进说:“能有什么感想?打心眼儿里对徐县长表示祝贺呗。” 项明春说:“老茂,你这用词似乎不当吧?” 朱茂进说:“老兄你白脖了不是?现在社会上流传的中年领导干部有‘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咱们这位老兄一下子占了两个,怎么能不表示祝贺?我敢断言,要不多久,徐县长就会娶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县长太太。” 项明春大笑着说:“你这个老茂啊,说话太损了不是?” 朱茂进说:“损啥?这对于徐嫂子可能是残酷点,但对于徐县长,倒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那个急性子巴不得老婆早死,早圆自己的鸳鸯梦呢。” 冯司二说:“我估计不会这么快。有一个笑话说,一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女人天天拿上扇子,到亡夫的坟上去扇坟头。邻居有人劝她说,大嫂,你不用那么扇,你丈夫埋在下边冬暖夏凉。女人说,呸,你以为我是让他这个死鬼凉快呀?我是赶紧把坟头扇干了,好找一个新丈夫把自己嫁出去。徐县长再怎么说,也会顾忌一下影响,不会太快就再婚的。” 朱茂进说:“虽说不会太快,徐县长也闲不住。到了娶新人的时候,只好让他的几个相好干瞪眼没有办法了。” 项明春转移话题说:“看看徐大嫂的丧事,虽然办得土气一些,比起萧书记的追悼会,规模要大得多。” 项明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几个都从萧干的讣告里,得知萧干死去的消息后,按照追悼会召开的时间,赶着去唐都市火葬场,和这个老领导见上了最后一面,所以很有同感。 项明春说:“这两个人得同样病,差不多同期死去,却没有什么可比性。” 朱茂进说:“你说我说话损,老百姓其实比我还损呢。” 项明春说:“老百姓对这事儿有什么看法?” 朱茂进问:“你真是不知道还是装出来的?” 项明春说:“我真的不知道嘛。” 朱茂进说:“老百姓当然不知道萧干同志的死,但对于徐县长这么大操大办,已经街谈巷议了。”然后,不慌不忙地说出一段顺口溜儿来: 县长死老婆, 孝子特别多。 要是县长死, 屁也没一个。 项明春听了,没有言语,心里琢磨着,这老百姓说话不算损,只能算是把真话说了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家并不是对死者进行的哀悼,不过是死者的家属要借机张扬,人们的脸面重千斤,不得已而为之。而且那些上重礼的,肯定是巴结领导,借机行贿,为今后的某种需要铺平道路。他想不通的是,徐县长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谨慎,搞这么大声势干什么?这不是借机敛钱吗?要那么多钱干啥,不一定是好事情。 这几个穷嘴呱嗒舌的人所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期间,有两个人混迹于徐立身老婆的吊唁活动中,把一些情况,用针头大小的镜头录了下来。 三 杜思宝和几个丰阳县的老乡,因为接到了徐立身的邀约,也都回来参加了徐立身老婆的殡仪活动。 丰阳县在唐都市工作的老乡很多,认识并与徐立身有交往的人当然不少。有一些甚至还是通过徐立身帮助才进入唐都市工作的,这些人只要见到徐立身,一定会说“徐县长或者徐叔、徐伯对自己有恩”云云。这一大批人,徐立身并没有邀约——随他们的意思,该来的来,不该来的不来,倒也回来了不少——徐立身邀约的都是一些处级以上干部,其道理不言自明,私交甚笃的高级干部和社会名流,完全可以填补县里现职领导不能到来的缺憾。所以,在徐立身家外边的街道上,平添了不少临时停靠的高档车辆,为自己老婆的追思哀场,增色不少。 当然,市纪委、市检察院的铁哥们儿,不受级别的限制,徐立身该邀约的也都邀约到了,这些人没有少受徐立身的恩惠,所以大家来表示心情的时候,专门称赞徐县长这次做得对,没有忘记弟兄们。 即使这样,徐立身仍然不无遗憾地对劝他多通知一些人的朋友说,省城里的朋友就不必通知了吧,路途太遥远,大家又很忙,不能再给他们加忙了。凡是自己听到信,能够赶回来的,一定要隆重接待,千万不能冷落了这些尊贵的客人。这种说法一出口,就有好事人把自己熟悉的人通知回来,千里迢迢奔丧或者吊唁。 其实,这些人根本用不着徐立身招待。大家都体谅一个未亡人的心境,哪有心思让徐立身陪着吃喝?市里来的官员们,事先都和自己部门在县级伸的“腿儿”,打了招呼,离开灵堂后,就有人导引走了。不说别的,仅县委、政府两家的领导们,除了曹明祥和郗应松因故不在县里以外,其他常委和副县长,这两天都把陪客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接待徐县长从省、市里请来的重要客人上。 杜思宝回到县里,由于工作关系,一般是由县环保局接待的。今天这个事情,和县环保局局长打电话时,环保局长说,政府办的庞主任安排过了,你要是回来,县政府领导们要出面陪同,我们只有坐在下首给您服务的份儿。 杜思宝心里明白,自己回去县里这么重视,一定是因为丰阳县的领导,知道自己现在和市委副书记宋炯打得火热的缘故。宋炯招商引资有功,现在是市里的大红人,自己能够升为常务,得力于宋炯;现在到各县市区去,接待的规格提升,也得力于宋炯。但他忽然想到,那个令人讨厌的叶兆楠在政府任副县长,就不愿意与这家伙打照面。于是,杜思宝对县环保局长说,我不愿意到政府去,你干脆说我不回去了。环保局长说,那哪成?你要是仍然嫌政府接待的规格低的话,我干脆告诉县委领导得了。杜思宝想想,盛情难却,只得含糊其辞地答应了。 县委接待杜思宝的是萧干当常务副书记时的组织部长吴洪勋,现在已经升任了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席间,吴书记对杜思宝殷勤有加,并且说,曹书记特意交代,要好好陪一陪杜局长,要不是徐县长提供的这个机会,我们还真的把您这个老乡领导请不回来呢。你和萧书记(他意识里自然出现的是“肖”字)是同事,我是萧书记的老部下,咱们有缘,好好地喝几杯。 宣传部长訾同亮已经接任郗应松当上了抓宣传工作的副书记,也专门过来串场,敬了杜思宝不少的酒。杜思宝想,在县里工作的同志真是厉害,不说工作能力,每天陪这么多南来北往的客人,酒量之大就让人佩服。 杜思宝喝得有点高,但不醉,坐在回程的车上,没有一点睡意,一路上想的全部是萧干的事情。 这一段时间,杜思宝的心里非常沉重,倒不是孙丫丫怀孕后,对外宣称做了人工授精手术,对他实行了彻底绝交政策,而是为萧干悲壮凄凉的死强烈地震撼了。在别人看来,萧干的死是不值得的。你是癌症不假,至少应该熬死,哪能这么做,给活着的人留下终生的遗憾?可杜思宝读了萧干的《人生感悟》后,深深地理解这位同事、这位朋友的心境。 萧干死后,萧干的妻子找到杜思宝,说有一些事情要对杜兄弟交代。杜思宝说,嫂子,我要为萧兄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你进市的手续办成。萧干的妻子不同意再办了,对杜思宝说,兄弟,不必麻烦你了,我不愿意住在这里,睹物伤神。孩子还在县一高上学,我们不能分开,我要把儿子教育好,让老萧放心。杜思宝很理解萧干妻子的心情,只得作罢。但萧干的妻子委托他把这套房子卖掉,让杜思宝非常作难。他清楚地知道,这套房子是分期付款的,手续相对繁杂。更重要的是,萧干的死在全市炒得沸沸扬扬,这房子肯定会让人们认为是凶宅,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买家。见杜思宝有点踌躇,萧干的妻子说,兄弟,你不要着急,我们娘儿俩又不愁吃喝,何时办成都行。我把老萧临终前写的东西交给你,他只让你看,还说你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杜思宝听了这话,眼里马上涌满了泪水。 杜思宝用了整整一大晌,读完了萧干写的《人生感悟》。萧干没有留下什么临终遗言,只有这么七十多页材料,错别字是有的,但文理相当清晰通顺,内容分“做人、做事、做官”三个部分。其中的忏悔录和论幸福两节内容,像用了刀子,刻在了杜思宝的记忆中。现摘录如下: ……我不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一生中做了许多违心的事情。吃的喝的,算起来的花费,可能比我祖宗八代人加在一起还要多。贿赂没有收过,但许多不是工资的不明不白的公家钱也收了不少。仅到了环保局工作的这一段时间,县里的同志为我清算了住宾馆的费用,还送我了一万元钱,我都接受了。春节期间,各县市区送来的礼金,一千两千的不等,我总共收了两万三千元。这些钱,差不多都通过输液管子进入到我的血液中了,才导致我得了癌症。 我还争名利、争位次,为了使自己在选票上的名字靠前一些,曾经把自己的“萧”字让人改成“肖”字,这太辱没祖宗了,姓肖也是不肖子孙。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虽然保持了最低调,因为风俗习惯的缘故,晚下葬了一天,仍然有不少人赶来送葬。亲戚朋友的不计,有一些礼金我总觉得不明不白的。我爹为此非常恼怒,从那以后,一直住在我深山里的妹子家里,连过年也不回来和我们团聚。我听我妹子说,老人家说自己在家里死不起,保持你哥的清名最重要,他快到人大政协去了,不能因为我让你哥没有好下场。我知道老人的心思,他是怕我不能软着陆啊!没有办法,我只得把一些钱偷偷地交给我妹妹,让她来替我尽孝了…… 杜思宝想起萧干曾经说过自己是因为鲜花和掌声的激励,才不至于走贪污受贿的路,曾经认为颇有道理,谁知道原来还有这么深层次的原因,不禁联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也都很好,很厚道,没有给自己找任何事情,但他们没有萧干的父亲这么高的境界,对自己有如此严格的要求。 萧干写道: ……河南省内乡县有一个大才子,叫李茗公的人,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他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思想家。他写了一部《官场怪圈研究》,引经据典,内容博大精深,纵横捭阖,可读性极强,引人入胜。却出于政治敏感性,出版界一直迟迟不敢出版。其实那是望题生义,不了解作品的实质内涵。我有幸拜读了手稿以后,认为这才是真正忧国忧民,引导当今中国数千万干部自省,推动国家政治体制改革的开创性著作。其中他对幸福制定的四大定律,让我获益不浅。 一是导致幸福的条件是因人而异,社会地位差异大的人,产生幸福感的条件悬殊和差异也非常大。二是幸福常常以他人为参照系,只要自己的处境比别人好,就能产生幸福感。三是幸福必须遵守“棘齿”原理,只许前进不许倒退,只许上升不许下降。四是幸福是一种无法长期保持的心理感觉,“欲壑难填”原理,决定幸福的感觉是短暂易逝的。 这些话讲得是何等的好啊。要是早一点能看到这部书,我也不至于对一些现象不理解、生闷气了。我有时又怀疑自己,即使懂得了,我能够做到吗?…… 读到这里,杜思宝不禁对萧干笔下的那个李茗公肃然起敬,心想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会会这个大才子,拜读拜读他的大作,从中吸取教益。 打那以后,杜思宝越思越想,越觉得这个萧干真是一个大彻大悟的人。与其痛苦缠身,不如早点解脱,省得给亲人带来不少拖累,反正早走晚走,都是人生的必然。虽然他的头颅是朝下栽去的,但精神却是高昂向上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萧干的死就不是悲壮和凄凉了,好像暴雨过后,天空中出现的彩虹,是非常壮观和美丽的。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宋炯书记对杜思宝越来越偏爱了。有时,为了避开前呼后拥,专门让杜思宝一个人开车,拉上他出去,到唐都市郊外的无名之处吃小吃,甚至把自己的和许多女友相处的隐私,也敢于跟杜思宝倒出来。杜思宝向他汇报了萧干死去的身前身后事,宋炯这个人长久不语,杜思宝以为这个领导也受到了感染,谁知过了好长时间,这个市委副书记的粗话脱口而出: “毬,傻×一个!”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徐立身被双规后,坐在主席台上的“四大家”领导们,一个个脊背簌簌地冒冷汗。徐立身永远没有想到的是,他最终败在秦鸣鸥手里。这件事儿产生的联动效应,是有几个人瞄准了常务副县长这个位置。 一 徐立身被省纪委“双规”的消息,在丰阳县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很快传遍了全县的各个角落。当天下午,县城里有局部地方,突然燃放了不年不节不庆典不开业志喜的鞭炮,当时许多人不解,不知道是在搞什么庆祝活动,但很快就明白了。人们纷纷传颂,徐百万倒台了,到底还是上级领导英明,为丰阳县除了一害。 关于徐立身是怎么让省纪委弄走的,在社会上立刻又传出许多版本的说法。 有人说是诱捕,是通过曹书记的手,把徐立身逮起来的。当时,曹明祥亲自打电话通知徐立身,要徐立身马上去见他,说有事情商量。徐立身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不知道曹书记叫他去干什么,但县委书记叫他,徐立身不得不去。当徐立身兴冲冲地到了曹书记的办公室里以后,发现曹书记身边有两个自己不认识、表情非常严肃的人,打量了一下徐立身。其中一个坐着的人问,你就是徐立身吧?徐立身立刻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回答说,是。这个人说,从现在起,你被“双规”了,“双规”的意思你明白吗?徐立身点头说,明白,明白。另一个站着的人说,那么我们走吧。徐立身没有敢正视曹明祥一眼,立刻乖乖地跟上人家,走出了曹明祥的办公室。从徐立身进屋到跟上人家走,前后不到几分钟时间。在这一过程中,曹书记一言未发,当三个人出门的时候,也没有起身相送。在常委们办公的小院外边,早有人控制了徐立身的司机,让他把车开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徐立身和来人坐上的,是一个外表不起眼、内部却豪华的中型面包车,所有的车窗全部贴的是银光的太阳膜。他们一进去,徐立身就被人用黑布蒙上眼睛,车门“吧嗒”一声锁死,司机发动汽车,立刻出发,出了县城,绝尘而去,不知去向。 另一种说法是抓捕。普遍的传言是,徐立身是在情妇的被窝里被抓走的。有人绘声绘色地传闻,在徐立身的老婆死后,有一些神秘的人物一直在暗中盯梢着徐立身的动向。这些人为了避免在徐立身家里,与他家养的两条凶猛的狼狗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才决定用这种方法抓捕他。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徐立身在这里被抓走时的狼狈样,而是这个小情妇原本是徐立身不争气儿子的女朋友,被徐立身看上以后,这女孩子很快和没有当上的公爹搅在了一起,心甘情愿地投入到了徐立身的怀抱。为此,儿子曾经和徐立身翻过脸,但女朋友不愿意跟他了,他干瞪眼没有办法。几年来,徐立身把这个女孩子包养在城郊以外的一个小地方,常常夜聚明散,偷偷地来这里和小女孩幽会。这种说法有点像唐明皇与杨贵妃故事的味道,令人难以置信。有人就反驳说,哪有什么女孩子?这地方是徐立身的另一处住所不假,确实留有一个女孩子看守,但这女孩子也不是徐立身儿子的朋友,只能算一个服务人员。这里的确是徐立身和其他多名情妇幽会之处,徐立身并不常住在这里。但每次到来,就是一次寻欢作乐的活动。有时是和某一个情妇一起来的,有时是让司机拉过来的。反正徐立身的这个安乐窝,是比较隐蔽的,基本没有人知道在城郊的哪个地方。 还有一种说法更加离奇,大家都不太相信。有人说,徐立身在傍晚时分,习惯性地牵着两条狼狗到秋实河边溜达,突然过来几个武警战士,迅速包围了徐立身。徐立身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武警战士戴上了手铐,砸上了脚镣。在这一突发过程中,那两只狼狗忠诚地扑向武警战士救主,被一名身手不凡的武警战士“叭叭”两枪击毙了。由于传说得太邪乎,有好事人专门跑到徐立身的家里,侦察到那两只不吃不喝趴在地上的狼狗依然健在,就辟谣说,这种说法“是胡毬扯的”。 把徐立身双规办法的过程说法虽然不一,但在武警的监护下,徐立身的家被查抄的过程,人们都看到了。这几乎是与徐立身被带走的同时进行的。人们远远看到,一些人在徐立身的那个豪宅里,出出进进,搬走了很多现金及细软东西。而且把徐立身的儿子、司机分别抓走了,羁押在不同的地方。 县委在当天的夜里,召开了乡镇书记、乡镇长及县直科级以上党员干部参加的紧急会议。“四大家”领导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副县长周志茹和非党政协副主席,没有资格参加,不算缺席。 郗县长主持会议,曹书记主讲。与以往不同的是,曹书记没有拿讲稿,语气沉重地向与会人员通报了徐立身同志被省纪委双规的决定。 曹书记沉痛地说:“徐立身同志走到今天,县委是负有监管不力、教育不够责任的。但是,如同老年人有白内障,或者身上长了疮疥一样,处理起来必定有一个过程,需要成熟了或者溃脓了,才能一下子根除。立身同志,立身不正啊。这个同志平时恃才傲物,谁的批评建议能够听得进去?如此下场,只能是咎由自取。对他的这个处理,不管本人的错误大小,对我们大家都是一声警钟,一次深刻的教育。” 曹书记特别告诫县纪律监察人员和公检法司的同志们,一定要恪守党的纪律、职业道德和政法干部的节操,不要试图做傻事,免得陷入尴尬的境地。所有的与会同志不要人人自危,要坚守自己的岗位,不管受到或者没有受到牵连,都应该有一颗从容应对的心态,对党讲真话,说实话,主动向组织交待,不能被动挨打。 曹书记最后强调:“咱们丰阳县的干部队伍,总体上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就像一棵白菜,剔除了发黄的叶子,仍然是生机勃勃的,健康向上的。” 曹书记这个有点不伦不类的比喻,没有一个人敢偷笑。大家的表情肃穆,十分认真地听曹书记讲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坐在台下的项明春和朱茂进紧挨着,也没有像以往那样交头接耳。项明春心想,官面上的领导讲话就是如此含蓄,一方面仍然称为同志,一方面已经为这个同志“定了性”,这徐立身要想翻身是不可能了。 坐在主席台上的“四大家”领导们,一个个脊背冒冷汗。这倒不是有什么兔死狐悲的感觉,而是佩服曹书记和郗县长处事把握。要不是他们二人提醒,前不久吊唁徐立身老婆时,少不得都要前去有所表示。白搭进去钱不说,过于表示亲近,有可能被牵连进去。他们不论是与徐立身私交不错的,或者是关系平平的,都觉得徐立身是罪有应得。 坐在第三排中间部位的叶兆楠想,到底是曹书记的政治成熟,若不是他事先知道了徐立身已经被上级立案审查的消息,就是他的政治敏感性强,对徐立身大办丧事的处理办法非常高明,含而不露。而且,在招待徐立身家里来客的关键时刻,书记和县长两个人均托故不在县里待,省去了许多说不清楚的不必要的麻烦。 刘鎏也想,那一次,幸亏叶县长通知自己了,大家共同有个约定,自己才不费心思了。本来,徐县长的老婆死后,他觉得自己刚到政府工作,又是本地人,这徐县长平时对待自己不错,一直拿不准是不是前去吊丧。要是自己仍然是个镇长,当然少不了一定要和朱茂进一起去一下,现在的身份变了,去不合适,不去也不合适。实在不行,还是让妻子王韵去代表一下,尽一下心情。正在犹豫不决之间,有了叶兆楠的口头安排,就没有任何动作。对于徐立身被双规的消息,他是下午三点时才知道的,震惊之余,急忙给姑夫打了个电话,他姑夫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只说了句,这是很正常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徐立身这一关,迟早是躲不过去的。他这一走不要紧,下边还有好戏唱呢。刘鎏一时没有明白老人家的意思,问姑夫有什么好戏?刘鎏的姑夫说,你已经身居县处级的位置上了,自己好好想想吧。 刘鎏一直不太明白他姑夫这话的指向。在主席台上,刘鎏扫视了一片县处级的领导干部,仿佛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想,姑夫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徐立身经营多年,上上下下结成了关系网,盘根错节,一般是不容易扳倒的,上级如果没有掌握扎实的证据,不会动他的,反正市县纪委没有参与,省纪委直接插手,绝对不会打不住黄鼠狼惹一身臊的。这样一来,说明了省委解决干部腐败问题的决心,查不到底是决不收兵的。曹书记不让人人自危,其实有各种毛病的人,肯定从听到消息的时刻起,心里就开始发毛了。 台上台下的人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就是大家都在猜测,是谁有这么大能量,竟然把徐立身的事情捅到了省纪委?到底还是上级厉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徐立身处理了。这么果断,让下边猝不及防。与徐立身有仇的人肯定不少,但大多数是一些没用的群众,即使是上访告状,也不会引起上级高度重视,这真是一个不解之谜。 二 最早破解让徐立身身陷囹圄之谜的人,当然是徐立身自己。 徐立身被黑布蒙着眼睛,禁锢在车内,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一样长的时间,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路上,徐立身的脑子里一直翻江倒海,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一会儿侥幸心理占上风,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肯定是遭人陷害;一会儿沮丧心理占上风,想到此生从此结束了。他反复揣测,这些羁押他的领导和工作人员,自己从来没有谋面,肯定不是市纪委和市检察院反贪局的,说不定就是省一级的。要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 出了电梯,徐立身被人牵领着进了一个房间,解下了黑布。那两个带他来的人说,咱们先吃点饭,然后开始工作。在这个当儿,徐立身打量了一下环境,想看看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窗帘是拉上的,满屋的灯亮着,还有一盏探照灯没有开启,正冲着自己的这个硬座椅子,对面是一张办公桌,后边的两把椅子,肯定是办案人员坐的。屋里没有床铺,地毯上的痕迹表明,这里放过一张双人大床,已经被挪走了。当然这间客房的所有设施全部被搬走了,变成了典型的审讯室。只有墙上的那幅壁画没有被揭走,上边的画面依稀见到过。徐立身从这幅唯一的有印象的壁画想起,一直绞尽脑汁判断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想得脑子快要炸了的时候,徐立身忽然从这个丰腴的西洋半裸女人身上,想起了自己曾经和一个情人来到过这里。把人家衣服扒光以后,把那个情人和画上的女人相比过,情人还嘲笑他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快来呀,快来呀!徐立身心里一下闪亮了,自己恐怕是在唐白河水库的湖心岛上一个有名的宾馆里。不过,徐立身不敢肯定的是,除了那张双人床痕迹可以佐证外,这样的壁画太多了,不一定是在这里。而且,他们那次来玩耍是乘船过来的,把司机留在了岸边。这一次没有乘船,又不记得是不是有一条与陆路相通的桥梁。在种种疑虑中,又折算了一下坐车的时间,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在自己来过的宾馆里,顿时心里平静了许多。因为他觉得,只要没有走出唐都市的地面,就一定会有人搭救自己的。 徐立身的这种幻想不是没有根据的。从他当上乡镇党委书记起,就开始注重和掌管干部命运的部门打交道。那时,他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毛病,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不让这些单位或个人找自己的麻烦。这是因为他在大队当干部那时候,就知道公社的那些手中多少有点小权力的部门,经常到大队里吃拿卡要,一个也不敢得罪,得罪了哪一家,都会给自己小鞋穿。所以,他能够步步高升,并不是像萧干那样靠自己的奋斗拼出来的,而是靠善于与上级打交道,受到上级青睐,抓准了机会,提干、提升起家的。 一个从最基层上来的干部,最看重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同时对上级部门里的工作人员,不论官职大小,始终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感。他发现,这些纪检呀、监察呀、检察院里的干部对他们这些领导干部很客气,而且办案的时候,也不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个别工作人员与常人没有二致,甚至比一些部门的人更黑。于是,就本能地同这些人打起交道来,专门在这些要害部门培植私人势力。朋友一批批地交上了,胆子也大了起来。 后来,徐立身进一步发现,和这些人交成了铁杆儿朋友,不但不给找事儿,还起到撑腰壮胆的作用。他曾经对一些朋友说过,这些部门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像纪委,理发匠的头没人剃,他们能够监管别人,别人却拿他们没办法。 当上副县长以后,交这类朋友的档次升高了,达到了市一级,自己不但有了保护伞,也能够充当别人的保护伞。他最拿手的功夫,就是经常到这些部门坐坐,并不带什么礼品,而且逢年过节时,也不到这些人的家里送礼。只是在有意无意中了解到一些人家里有什么困难时,总是像及时雨一样,帮人家办好,逐步取得了这些人的好感,甚至是感激。当然,与这些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信封是少不了的,没有人拒绝一个在职的副县长的好意,一个个都笑纳了。久而久之,这种感情越来越浓厚。凡是送到这些部门的关于徐立身问题的上访信件,都会有人通风报信,有人还会出手把事情摆平。 有了这种幻想,徐立身给自己定下一条原则,要像当年“四人帮”里的张春桥一样,不管办案人员如何攻心,自己哑巴进庙门,一言不发。要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出面捞自己。他想起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外县有一个副县长,也被市检察院里查办了,硬抗了七天七夜,拒不承认收受贿赂,检察院里的办案人员最终拿他没有办法,不得已把这个人释放了。自己也得向人家学习,一定得拿出一条铁汉子的模样,大不了褪一层皮。 几天几夜,办案人员用探照灯烤着他,不让他眨眼,轮流对他进行精神轰炸。吃饭也只给他一些干得难以下咽的东西,让他渴得难受。卫生间里的水龙头关闭了,根本没有水。而且解手时,也有人紧盯着他。有一次,他渴得实在忍不住了,趁审案人不注意,捧起痰盂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吓得那些人,再也不敢往他的面前摆放痰盂了。 可这一次徐立身彻底失算了,根本没有人捞他的迹象。他愤愤地想,无怪乎有人说,检察院里无朋友,这些平时喂熟的人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老子在位的时候,你们称兄道弟,无比亲密,现在落难了,你们一个个昧着良心,成了缩头乌龟。 再硬的汉子,也顶不住软磨。徐立身头昏脑涨,渐渐地消磨下去了顽抗的情绪,原来对办案人员的话充耳不闻,开始听了进去。越听越觉得吃惊,办案人员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了如指掌,像剥葱一样一点点地揭露出来。有些东西,他越听越觉得,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死对头秦鸣鸥,因为除了秦鸣鸥知道这些问题的情节和细节外,的确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家伙,临死还要拉一个垫背的。 办案人员对他的态度,一直不急不躁,一连几天,并不同哑口无言、顽强抵赖的徐立身作正面交锋。到了徐立身的心理防线即将崩溃的时候,才告诉他,你的问题省委作了专题研究,是当做大案要案来办的,任何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都是徒劳的。徐立身这才彻底败下阵来,开始交待问题。又经过了几天几夜艰苦的审讯,徐立身终于把自己能够想到的一切,全部倒了出来。 徐立身永远没有想到的是,他最终败在秦鸣鸥手里。正是这位临死前出于对党忠诚的老干部,把自己所掌握的关于徐立身的罪行,全部详细地整理了出来。这封举报材料,辗转到达省委书记的案头时,已经是秦鸣鸥死了三个月以后的事情。省委书记震怒了,批转给省纪委立案查处。省纪委领导认真研究了秦鸣鸥反映的问题,认为案情重大,不可等闲视之,采取了一些严格保密的措施,绕开了市县两级纪委,开始对徐立身进行侦查,最后发现,徐立身的问题不仅是贪污受贿的问题,而且带有黑社会性质。在徐立身的老婆死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对他进行双规,办成铁案以后,再移交司法机关处理。这一切,徐立身一直被蒙在鼓里。 当这一密令还没有发出时,曹明祥书记已经觉察出徐立身大事不妙,及早做了防范准备。在徐立身为老婆的死要大操大办的时候,曹明祥及时要求“四大家”在职干部不要去掺和,意在保护同志。但他不敢明说自己的推测,仅仅用一个领导干部的妻子亡故,从体制上讲,大家不宜有什么表示,以免造成不利的政治影响来交代一下。 对徐立身采取双规措施的操作办法,实际上社会上流传的第一种版本才是正确的。等省纪委的办案人员把一切部署妥当以后,找到了曹明祥,把上级的指示第一个向曹明祥进行了传达,要求他配合这一工作。曹明祥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按照上级的指示,做了一个县委书记应做的工作。令曹明祥痛心的是,这一个与自己共事多年的老同志,就这样通过自己的指令,像秋天的飞蛾一样,自动扑进了火里。 三 徐立身走后的这几天,刘鎏敏锐地捕捉到叶兆楠的表现有些异样。较为明显的变化是,过去除了开会时或者在走廊里碰到他,叶兆楠从来不到其他副县长屋里串门,现在走动勤了,自己的办公室就来了两次。坐下来,叶兆楠拿出老大哥的亲切样子,与刘鎏闲扯一通后,仿佛不经意间,把有些工作也以商量的口气说上一些。居高临下,心情不错,就连笑声,也似乎爽朗起来。刘鎏觉得,这可能是自从曹书记安排叶兆楠,分别告诉副县长们,不要以单位或者个人名义参加徐立身老婆的吊唁活动后,叶兆楠觉得自己的地位重要了,精神上满足了,活得就滋润了一些。刘鎏不止一次想,如果是因为徐立身双规了,叶兆楠情绪发生这种明显变化,足以证明,人心真的太险恶,在同事们中间,幸灾乐祸的心理是普遍存在的。 问题虽然出在政府机关,却直接牵连到了县委大院。不管曹书记在会上说得如何恳切,两套班子人员的情绪毕竟出现了短暂的消沉。 有两天时间,刘鎏上班后,忽然不见了叶兆楠快活的身影,也不见了戴敬烨在办公室出没。这两个人,一个将自己分管的工作中小城镇建设和乡村道路建设切给了刘鎏,一个是主抓新农村建设的,都与刘鎏的工作直接相关联。刘鎏与他二人的交流,相对其他副县长来说,更加频繁一些。 刘鎏有事情要和他俩商量,就打电话问庞玉立主任,他们到哪里去了。庞玉立告诉他,两个人都没有跟他交代过,是直接向郗县长请的假,但也听说,叶县长去省城了,戴县长好像去唐都市了。庞玉立说话的口气中,流露出半神秘半挖苦的味道,让刘鎏恍然大悟。 刘鎏猛然意识到,姑夫说的“有好戏唱”,现在已经开锣了。到底是一个老组织工作者的眼光独到,徐立身刚刚进去,他姑夫就意识到,常务副县长的位置出现空缺,很快就会出现竞争的局面。自己没有这种意识,觉得有可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好多在台上坐的人可能要受审查,另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竟然笨得只看到了幸灾乐祸的一面,没有看到产生活思想的大有人在。 他分析了一下,在丰阳县的四大班子中,徐立身事件引起的思想动荡,不仅使有些人害怕受到牵连,而且使好几个人看到了希望。曹书记和郗县长肯定要为让谁来填补这个空缺而动脑筋,考虑如何摆平手下几个人选的企盼。只有三把手副书记吴洪勋,不会有什么想法,他已经到了瞄准县长职位的地步,不屑于常务副县长这个位置。这些年来,常务副县长和常务副书记都是既重要又敏感的角色,市委人事安排的规律,仿佛已经成为定例,这两类职务都可以晋升为县长,而常务副书记的几率相对大些。一般是常务副书记出任了县长,常务副县长多数递补为常务副书记。吴洪勋肯定不愿意走萧干的老路,但让吴洪勋这个人填补徐立身留下的空缺,是根本不可能的。 真正觊觎常务副县长位置的,至少有四个人,戴敬烨和叶兆楠自不待言,副书记訾同亮肯定要争一争,县委组织部长是否也要乘机插上一腿,很不好说。他出于好奇,想搞一个心理测试,就分别给訾同亮和组织部长打了个电话,证实一下自己的推测。组织部长的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訾同亮的座机也是干响没有人接,手机很快拨通了。 訾同亮说:“老弟有什么吩咐?我现在在外边,不在机关。” 刘鎏说:“没有什么,你不会是到龙啸湾水库休闲钓鱼吧?” 訾同亮说:“我确实是待得发闷,专门出来钓鱼的,你可别对其他领导说呀。” 刘鎏说:“你放心,还希望您今后多多关照呢。” 訾同亮爽朗地笑着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刘鎏又打电话到组织部办公室去,询问组织部长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是,组织部长刚刚从机关出发,说是到市委组织部参加一个会议。刘鎏知道,哪有什么会议?这家伙一定是跑官要官去了。心里明镜一般,对自己正确的分析和判断沾沾自喜。 刘鎏的分析一点也没有错,但他没有往深处想。其实这件事儿,波及面还很大,出现了联动效应。县委的领导,瞄准常务副县长这个位置的,大致不过这几个人,但人大、政协的几个年龄偏小一点的副主任、副主席,谁不想借机挪一挪窝儿,到政府搞一个实职干干?就连乡镇的党委书记们,未必没有活思想,拔个萝卜地皮松,能不能向县级上靠一码儿,就突然出现了可能性、可行性和可操作性。至于乡镇党委书记下面的乡镇长们,以及以下的所有人等,都在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说不定都有一次变动的机会,心理上都会引起微妙的变化。就好像平静的湖面,突然在中心处炸响了一颗鱼雷,震荡的波纹很快延伸着,衰减着,但这些同心圆,能够一直传输到岸边。 在究竟让谁接替常务副县长问题上,曹明祥和郗应松首先出现了分歧。郗应松从不干涉人事安排,但这个常务副县长是在自己的麾下,就有资格和责任向曹书记提出建议。依郗应松的意思,让訾同亮过来干,组织部长接訾同亮,戴敬烨到县委大院去接替组织部长,这是惯例,无可厚非的。但曹明祥嫌麻烦,一推一拉,要动几个人,干脆让戴敬烨靠上一码儿,不就得了,简单省事。 郗应松态度坚决地说:“曹书记,我是用人的,所以才坚持我的意见。你肯定心里很清楚,老戴这个人忠厚诚朴,但人云亦云,缺乏开拓精神,相比之下,还是訾同亮比较合适些。” 曹明祥没有表态,暗暗想,谁不知道你郗应松和訾同亮是从同一个县过来的?到了丰阳县,就数你俩的关系最铁,如果让你们纠缠在一起,沆瀣一气,你这个政府班子我就要失控了。 就这样,县里的党政两个一把手,或者说丰阳县的一、二把手,就徐立身事件留下的人事安排问题,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曹明祥在同郗应松交换了两次意见后,郗应松始终没有松口让戴敬烨来接替徐立身,曹明祥不愿意妥协,最后对郗应松说,还是让市委定吧,说不定叶兆楠有可能得到重用呢。 曹明祥说出这样的话,郗应松马上意识到,訾同亮肯定没戏了,市委领导当然听一把手的,自己是不能违背原则,到市委书记那里直接替訾同亮说话的。但对于訾同亮来说,自己的良心过不去,没法向老乡交差。对于曹明祥的这个主意,倒不失为一个折中办法,就苦笑着说,老兄,你这个办法不错。我看行啊,老戴和同亮如果弄不成,大不了让叶兆楠干。真的落到他的头上,不一定有什么矛盾了,这倒有点“鹬蚌相争,泥鳅得利”呢。 曹明祥到市委去,见到了市委方书记,坦率地把郗应松他们两个人关于接替徐立身职务的分歧讲了,建议方书记调和一下,实在不行,为了维护班子团结,让叶兆楠干也行。方书记不置可否,对曹明祥说,你们的建议都有参考价值。人事问题,市委要全盘考虑。曹明祥听了这话,觉得和郗应松争执不值得。早知是这个答复,完全没有必要同郗应松协商几次了,徒惹下了两个人的不愉快。 矛盾不怕上交,上级自有解决矛盾的办法。市环保局的那个局长要退下来了,宋炯怂恿着方书记,让杜思宝接替老局长,并且说这个人政治思想强,业务能力棒,善于组织协调,在环保局很有威信,是一个一把手的好料子。在实施“二十一世纪议程”中,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看,环保工作越来越重要,让一个懂行的人干是最合适不过的。 这些文绉绉的话,从宋炯的口中说出来,让方书记大感意外。方书记心想,工作岗位真是锻炼人,这粗人宋炯竟然学会了唱细戏。他不知道的是,这些点子都是杜思宝出的。 原来,当杜思宝向宋炯透露,自己局里的局长要退下来,请宋书记帮忙,看能不能接替这个位置时,宋炯异常兴奋,说杜兄这个主意不错,你让我怎么帮你?杜思宝就把自己上述的几个优点向宋炯说了。 宋炯说:“扯淡,你这么多咬嘴的话,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吗?” 杜思宝说:“宋书记,正是因为这些话不太容易掌握,才让你说。你要是说出去了,分量就不一般了。” 宋炯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你教教我。” 宋书记到底不愧是大领导,心思灵巧,让杜思宝把上述意思说了两遍,其他优点不用记,只记住了“二十一世纪议程”和“可持续发展角度”这两组词汇,顺口说了出来,就让方书记刮目相看了。 方书记心里当然有自己的用人打算,那个环保局局长的位置,是给市里经济开发区的党委书记留着的,平级的一把手好调整,哪能从单位下边的人选中提拔?他又不想驳回宋炯的面子,忽然想到丰阳县上报缺位,就对宋炯说,还是让你说的那个杜思宝下基层锻炼锻炼吧,叫他到丰阳县去,进常委、当常务副县长,这对他有好处。不然,即使是块好料子,总在业务部门干,成长的速度相对缓慢一些。 宋炯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又见方书记从杜思宝“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能算对不起杜思宝这个铁哥儿们,就说方书记这个主意高明,我同意。同时,自鸣得意,再见到了杜思宝,完全可以打趣这家伙说,杜兄,历史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你就好好地给老弟“议程”一把吧! 这项决定一宣布,丰阳县的震荡很快平息了。只有杜思宝大感意外,虽然回到老家去任职,有着衣锦还乡的效果,是一件喜事,但家乡的事情毕竟不好办。人际关系太复杂,徐立身留下的茬子不好接,乡亲们也会乘机找事儿,要这要那的让自己作难。况且与那个叶兆楠一起共事,让他如同吃了一只蝇子一样反胃。但这毕竟是宋炯的一番好意,树挪死,人挪活,没准儿,将来的进步更快呢。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项明春一拍大腿,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我们已经有办法了,就用古代衙门里走‘门子’的方式,向具体经办的领导和人员努力吧。别看这些人官职不大,权力却很大,他们糊弄上级有的是办法。” 一 杜思宝上任不久,县里就面临着乡镇体制改革的硬任务。县委统一安排,让杜思宝临时分包了黄公庙乡。省委要求,要用最短的时间,把这项带有攻坚性质的任务啃下来,彻底精简乡镇的机构,精简乡镇的富余人员,让乡镇真正消肿,从最基层开始,把行政成本降下来。 杜思宝知道,这项工作确实是硬任务,牵涉到方方面面利益的再分配,稍有不慎,全盘皆输,的确是一件难办的事情。接受任务后,一直想,自己的压力再大,也没有项明春他们肩上的担子沉重。乡镇的工作实在是太难搞了,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上边开口子,下边拿票子,一个小小的乡镇,几乎浓缩了整个社会。自己做市直部门的干部和现在做常务副县长,都可以对下边呜里哇啦,下指示,定调子,具体工作起来,让基层作不尽的难。他从以往对乡镇工作的了解,真有点替项明春担忧。 杜思宝对上次乡镇搞的那次流产了的“双减”工作,至今记忆犹新。“双减”也是与这次的工作同样性质,无非是减少“七所八站”,压减膨胀出来的人员,任你如何做思想工作,人们宁可喝稀饭,也不愿意下海挣大钱。当然,杜思宝当时在市里干,没有参与这项工作,但从自己家乡高楼乡的党委书记那里得知,实施起来,阻力强大。高楼乡的党委书记告诉他,当乡里动员一部分干部职工,分流到企业去时,这些职工不干,比扒他们的祖坟还恼火。第一次张榜公布,就一下子捅了马蜂窝,立刻激起了一部分乡镇机关干部聚众上访。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几个乡镇的“刺儿头”联合起来,市访、省访不解决问题后,干脆搞京访。这些人为了扩大事态,竟然异想天开,闹出了到北京东交民巷一带,外国大使馆的聚集区去“告洋状”的笑话。他们本来串通一气,要到美国大使馆去闹,把舆论造到这个世界上影响力强大的国家去,以期引起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进而为他们解决问题,让外国人迫使中国的县乡领导就范。结果没有人懂得外文,弄不清星条旗与其他国旗的区别,没有找到美国大使馆,却见到了一处欧式建筑群落,推推搡搡,终于有人带头,奋不顾身地去冲击一个小国家的大使馆。当这批人还没有突破大使馆的第一道警戒线时,就被武警战士们抓的抓,驱的驱,少部分人进了看守所,大部分人作鸟兽散。(见《怪味沧桑》下卷“回乡”一章) 消息传来,让丰阳县的领导很丢面子,省市两级领导严厉地批评了他们的工作不力,责成丰阳县委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维护社会大局稳定,杜绝此类事故发生。这一天下奇闻,曾经弄得县里的信访部门和乡镇主要领导整天提心吊胆,严防死守,部署专人监控了那些带有上访倾向的人。好长一段时间,上上下下神经兮兮的,到现在还没有对这一批上访人员彻底消除疑虑。 省委对乡镇机构改革工作下了最大决心,下达了一系列指示,要求做到“无情改革,有情实施”。三个月内,保证完成改革任务。指标任务是硬的,时间表是死的,不能讨价还价,纪律处分动真格。 市委上行下效,把这项工作摆上了最重要的议事日程,专门召开了乡镇党委书记参加的动员大会,一竿子插到底,要求各县、各乡镇,向省委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在大会上,市委方书记慷慨激昂地表示,在这场攻坚战中,一把手要亲自抓,负总责。对于不能如期完成工作任务的县乡两级主要领导,市里的纪律处分还要加码儿。我就不相信,有人胆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由于省委明确规定,在改革期间,所有干部配备工作一律冻结。尤其是县乡两级的一把手,绝对不允许调整,必须坚守岗位,实行严格的“首长问责制”。曹明祥曾经担心,自己因为徐立身事件,可能被市委引咎调整的问题就不存在了,于是,精神抖擞、雷厉风行地抓起了工作。正应了那句老话,“老大难,老大难,老大出来就不难”,曹书记把县级干部全部分包到乡镇去,成立了临时机构,明确职责,严格督察督办,跟踪问效。这项深层次的政治体制改革运动,立刻蓬蓬勃勃地在全县开展了起来。 项明春很乐意杜县长来帮助工作,他们自从在“后进村整顿”验收时,交上了朋友,到后来在萧干病房里相聚,一直不断有来往,两个人意气相投,甚是相得。 冯司二曾经当着两个人的面奉承说:“项书记,你和杜县长都是我们县真正的大才子,在咱们县所有的才子中,他们的名气没有超过你们俩的。” 项明春说:“别瞎说了,人家杜县长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一些。” 冯司二说:“那是没有让你到那个位置上,要不,你不比杜县长逊色。” 杜思宝说:“我是不是才子,需要打问号,项书记是当过‘大师爷’的人,给他阳光,就肯定会灿烂无比的。” 项明春忽然想起来,他刚刚进入县委办公室的时候,到春水镇搞农村第二步改革的调研,原来的镇党委书记马春德,曾经把自己比做“柳床儿”,说插在哪里都能成活,现在杜县长又有新的比喻,说明自己这个人还是有价值的。(见《侧身官场》“调研”一节) 平心而论,项明春对于这项改革认识是很到位的,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在操作过程中,存在着相当大的困难。先不考虑如何精简机构和富余人员,在他和副县长杜思宝的面前,首先出现了一只拦路虎。 这只拦路虎是,省里不仅要求精简机构和富余人员,还要砍掉一部分乡镇。省里制定了严格的标准,除了山区乡镇外,人口不足三万人的平原或丘陵地区的乡镇,一律撤并到其他乡镇去。并且对于符合条件的县市区,只要撤掉了一个乡镇,省政府要给这个县市区以奖励和财政补贴,带有悬赏的性质。 黄公庙乡一直认为自己是山区乡镇,人口虽然差一百五十口不足三万人,可只要是山区乡镇,就能保留下来。谁知道大意失荆州,等报纸上把第一批保留下来的乡镇予以公布时,杜思宝、项明春和冯司二,以及所有的乡干部、乡直部门的干部职工全都傻了眼,保留乡镇的名单上竟然没有黄公庙乡的名字。大家再也不为自己的去留担忧了,而是集中在乡机关里,人心惶惶,忧心忡忡,哭爹骂娘,唉声叹气。要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众人同仇敌忾,要求上级把黄公庙乡保留下来。试想,出现这种状态并不奇怪,眼看就要“亡党亡国”了,谁还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个人得失?先把自己的乡镇保留着再说。 矛盾立刻集中到了杜思宝和项明春这里。杜思宝马上让项明春向县委临时组建的办事机构请示,得到的答复是,原来历史上统计的报表内,黄公庙乡不属于山区乡镇,按人口算,又达不到法定人数,只得切掉。 杜思宝和项明春得知这一重要情报,马上赶回县城,找到曹书记和郗县长,共同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曹书记非常同情黄公庙乡的遭遇,觉得上级的这条政策,把一个经济发展的区域中心切下去了,实在可惜。黄公庙乡一带的经济发展很可能因此而受挫,再也没有发展的机遇了。而且,这么多的乡镇干部、职工,更难让县里消化处理。 议来议去,曹明祥书记明确表态:“我们不稀罕省里的奖金和表彰。做任何事情,要两利相比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不按山区考虑,就黄公庙乡的土地面积,有一百八十多平方公里,足够成立一个乡镇了。黄公庙街又是多年历史形成的集镇,如果一定砍掉,当地的政治、经济将损伤惨重,付出的代价太大,多少年也不一定恢复过来。邓小平同志最强调的就是实事求是,‘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也不允许这么做,毛主席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就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应该多想一点主意,针对政策存在的漏洞下手去解决问题。黄公庙乡不就是差一百五十口人吗?派出所与计生办的数字历来对不上号,不上册子的黑人口估计不下一千口人,你们完全可以在这上边做做文章。上级的政策是铁定的,但人终归是活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郗县长,你看这个意见怎么样?” 郗县长非常同意曹书记的意见,对杜思宝和项明春二人说:“曹书记的指示你们一定要认真领会,狠抓落实。依我看,杜县长和明春同志你们两个,要赶快到省城去,找到乡镇改革的指挥中心,陈述我们县委、县政府的观点,要不惜代价,钻窟窿打洞,千方百计也要把黄公庙乡保留下来。” 得到了书记、县长的支持,杜思宝和项明春有了保留黄公庙乡的信心和决心。回到乡机关,把领导的意思向党政班子作了传达贯彻,班子里的同志们精神振奋,一致支持杜县长和项书记到省城去做工作,一竿子捅到顶,让黄公庙乡永远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 杜思宝到项明春办公室里,和冯司二一道商定这一次谁去省会。最后决定三个人一起去。杜思宝说:“明春啊,咱们三个人一起去,你就不用带车了,乡里的经费困难,能给你们省一点就省一点。” 项明春说:“还是杜县长体谅基层的难处。可这一次去,少不得要请客送礼,这笔资金上哪里筹措?” 冯司二说:“项书记,你不用发愁,我自有办法。找几个大单位一凑就够了。” 项明春有点不相信地说:“这些单位整天向党委、政府叫穷,他们会甘心出这笔钱?” 冯司二满怀信心,大义凛然地说:“县长、书记你们放心,这些单位只要知道咱们是为了保护全乡的利益而去的,没有不支持的道理。让他们忍痛先凑出来,大不了我把自己的新房子抵押上,贷了款还他们!” 冯司二到几个大部门转了一圈儿,没有出机关大院就凑上来了几万块钱。项明春想,冯司二这个家伙对下属的理解,有时比自己吃得还透,能力见长了。 二 在去省会的路上,杜思宝、项明春和冯司二不断地分析,究竟如何才能达到目的。 项明春说:“杜县长,你在市直干了那么多年,没有少参与跑项目,在同上级打交道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一次去,我们全都仰仗你了。” 冯司二也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些乡镇干部,别说到省城,就是到唐都市,也是土老帽一个。主要是认不得人,两眼一抹黑儿。向人家介绍自己是乡镇干部,人家就翻白眼,瞧不起我们。有你杜县长带队,我们心里就有了依靠。” 杜思宝说:“说起来惭愧,我和宋炯书记一起去北京跑项目那一次,除了提供一些文字材料外,什么作用都没有。十几天下来,连国家有关部门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这次动身之前,我就一直想,你们肯定对我寄托的希望很大,其实我这心里一点准稿子也没有。论社会经验,我远远不如你们两个丰富。” 项明春说:“咱们谁都不用谦虚了。我看,是不是换一种思路?杜县长你设身处地想想,你在环保局工作时,我们这些基层单位到你们那里跑项目,你是怎么做的?手下人是怎么做的?我们这些来自基层的人应该怎么跑,才是最简捷的途径?” 杜思宝沉思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不无遗憾地说:“市里该有什么项目?顶多是个中转站。不过,说穿了,基层到上级办事,最好是要打通主管人的环节,他们的变通能量大得惊人。你要是直接找到领导了,领导反而囿于政策限制和政治影响,不好表态。实在躲不过去,顶多交代那些具体办事人员办理。这些具体的办事人员,当然不敢硬顶,想给你办,就能给你办,然后把责任推到领导头上。不想给你办,就会拿出条条框框制约你,让领导干着急没法说话。” 项明春一拍大腿,说:“杜县长,这正是你出的好主意嘛。俗话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我们这次去省里陈情,事关重大。正在风口浪尖上,直接去说服领导,不要说不容易见到,就是见到了,只能碰一鼻子灰。要想让领导出面表态,肯定是难上加难的。听你的指示,我们已经有办法了,就用古代走‘门子’的方式,向具体经办的领导和人员努力吧。别看这些人官职不大,权力却很大,他们糊弄上级有的是办法。我就不相信,省委书记和省长大人,会把一个一个乡镇的情况亲自进行审查。” 杜思宝和冯司二都认为,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办,死马当做活马医。可是,究竟怎样才能与乡镇机构改革的办事处挂上钩,心里仍然没有数。 项明春说:“正面攻不上去侧面攻,我们动用在省城里工作的乡亲和朋友,不信找不到打开问题的缺口。” 冯司二说:“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锯不倒的大树!” 杜思宝当即给省环保局熟悉的领导和同志打电话,并没有说明来意,只是说到省城来了,顺便看看你们。对方说,你这个家伙,悄悄地离开了环保系统,当官去了,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好吧,我们等候着你的大驾光临,一定要灌美你! 杜思宝在省环保局里的领导、朋友们,果然极其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这一行人。在敬酒的过程中,杜思宝说,我带我们黄公庙乡的书记、乡长来,除了答谢你们多年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有要事相求。就把这次的来意向主人们陈述了一遍。 一个朋友说:“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不是专心致志来看我们的。” 另一个朋友说:“是啊,共产党的干部就像大闺女,嫁给谁了,就跟谁一心,我们真拿你没办法!” 几个人冥思苦想,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和那个办事处的有关人员熟悉。最后,一个朋友说,你们不用着急,明天到机关里去,我们都打听打听,肯定会有办法的。项明春说,是啊,几何拓扑学上就有一条原理,说全世界的人,不用排上五十个关联,就会找到任意两个人之间的某种联系。 环保局的一个领导听了这话,立刻对项明春刮目相看,他们不曾想到,原来乡镇同样是藏龙卧虎之地,党委书记竟然也有如此高的理论水平!于是,敬酒就更加热烈了。 第二天上午,不到九点的时候,省环保局的办公室主任来电话说,巧了,正是他们办公室的一个女同志的老公,就在这个临时办事处里上班,通过她就可以找到有关人员。 果然不假,他们终于通过这个女同志,找到了具体负责处理乡镇撤并工作的任处长。当即让那两口子找了个高档酒店,请任处长赴宴。 碍于这个女同志和她老公的面子,任处长终于来到了,一行人才松了一口气。任处长没有过多地拿架子,他表示,你们为民请命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已经上了黑名单我就不好办了。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明天下午去找办公室的小王,我事先跟他交代一下,让他帮助你们想想办法,怎样才能从黑名单上撤下来。记住,上午人太多,吵得厉害,你们千万不要去,下午最好也是晚到一点。 有了这个承诺,三个人觉得有了一线希望。送人家出来的时候,冯司二分别给三个人意思了一下,大家都笑纳了。 三个人心急火燎地等待下午接近下班的时候,觉得人生中唯独这一天特别漫长。见到小王的时候,这小王一脸疲惫,就要关上电脑下班了。说明来意后,小王冷淡地说,我知道这件事儿,任处长已经交代过了,不好办。项明春打躬作揖,急切地央求人家,务必给予通融,我代表全乡干部、群众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了。你这么手指头稍微一动,就决定了我们几万口人的前途和命运。 小王说:“既然你们的心情这么迫切,把你们的上报材料交给我看看吧。” 三个人一看有门儿,冯司二就把那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去,小王看都没有看,塞进了抽屉里,然后问他们乡卡壳的原因。小王在电脑上翻出来黄公庙乡的一栏,果然不在山区乡镇一列,面积超过了一百平方公里也没有用,人口不是差一百五十口,而是差四百多口。 项明春说:“小王领导,你看是不是在电脑上把我们的人口数字增大一些,让我们过关?” 小王说:“那哪成?这是根据你们市统计局的公布数字输入进去的。法定的东西,谁敢动?只要你们能够打通市统计局的环节,让人家给你们出一个权威数字,我就可以操作了。” 三人得了这话,急忙赶回了唐都市。市统计局的领导当然同情他们,让档案员搬出历年来的硬皮年度统计书来,仔细审查,在国家搞国情普查,确定山区、平原乡镇的那一年,的确把他们打入了非山区乡镇,这显然是不可能变更的了。他们只好又在人口数字上打主意。在最近的年末人口数字上,由于计划生育的原因,人口增长的速度一直控制在国家限定的范围之内。计划生育实行“一票否决”制,黄公庙乡从来没有被否决掉,而且连黄牌警告也没有受到过。这样一来,到去年年末统计,人口并没有突破三万人。 项明春想,真是想不到世界上的事情这么复杂,相互制约。公鸡头,母鸡头,得了这头失那头,按下葫芦瓢起来,大风大浪过去了,却在阴沟里翻船,看起来是个岗,跳上去却是一条沟。忽然灵机一动,问统计局的领导,今年的统计数字出来没有? 统计局领导说,清样已经出来了,还没有开印。然后,马上让人把正在校对的清样拿过来。几个人头对头,在一起一一对照,上面仍然是现在省里的那个数字,差四百多口人。他们请统计局领导出个证明,证实他们的人口已经突破三万人。统计局的领导苦笑着说,出证明有个屁用,上边根本不认我们的证明,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不知要出多少张证明了。各级领导的眼里,只有印在本子上的数字才有效。再说,这是逐级报上来的,我们不敢更动,担不起这个责任。 出了统计局,三个人非常苦恼,想不到在这里又碰了壁。正在无计可施时,项明春突然想到,他清楚地看到,那本新统计书的印刷厂是淮水市印刷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要到淮水市印刷厂去碰碰运气。他对杜思宝说,杜县长你不用再去了,你在家里休息,我们去做最后的一搏。不管成与不成,随时和你保持热线联系。 杜思宝同意了这个办法,让他们火速赶向淮水市。 等项明春和冯司二走后,杜思宝习惯性地打孙丫丫的手机,电脑播音员说,你拨叫的号码已停机。杜思宝知道,孙丫丫坚决不会再理他了。也不知道那个叫自己母亲奶奶的孩子,是不是上了幼儿园?一阵牵肠挂肚的思绪涌上心头,却像项明春他们那样无计可施。 想到项明春,杜思宝忽然觉得这家伙处事不乱,脑子特别机灵,点子特别稠,有许多惊人的急智。不禁回忆起那一年,他带队到丰阳县验收后进村整顿工作,县委组织部用大小纸蛋的办法,让自己随意摸出了县里安排好的整顿村,说不定就是这个项明春出的点子。他们这一次的活动,一路上,别看项明春事事谦虚地请示自己,其实左右了整个工作进程。但愿他们去淮水市马到成功,自己的面子上也有光彩。 三 项明春和冯司二果然马到成功了,他们直接找到印刷厂的厂长,请他到淮水市最豪华的“巴西烧烤”连锁店里吃喝。厂长说,你们市统计局在签字前,我们是不开印的。冯司二掏出五千元,塞在厂长的衣袋里。项明春说,我们只要一本就够了,况且,只须把我们乡人口数字那一栏临时变动一下,我们走后,你们仍然可以按校定后的数字出书,这不会有什么风险的。厂长踌躇了半天说,念你们这么心诚,又是为老百姓办事,我就担一次风险吧。不过,开一次机,没有几百元的花费是办不成的。冯司二马上又掏出一千元交给厂长,这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他们回到唐都市,在孙二孬的酒场上,找到了杜思宝。孙二孬在县里闹腾时,项明春就很熟悉,于是不客气地坐在一起吃喝。孙二孬说,我小宝表侄当了咱们老家的常务副县长,我这个儿时的老同学打心眼里感到高兴。项书记、冯乡长,你们要好好地支持他的工作,让他的官当得顺溜溜的。这些大实话,谁都会说。项明春立刻表示,贵哥你放心,我们保证在杜县长的领导下,把工作搞得好上加好。孙二孬两眼放光,说自己开金矿时,就知道老家马寨村的地气动了,该出个大人物了,想不到就应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在孙二孬心里,当环保局的副局长算不得官员,当上了副县长,才是真正的领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那一本说伪造又不是伪造的统计年报书,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没有费多大周折,小王留下这个本子,把黄公庙乡从撤掉乡镇的黑名单上删除了。 在返程的路上,一行人心里的阴霾散去,又像当年后进村整顿验收时那样,说起了跑这件事情的过程和一些笑话。 冯司二说:“杜县长啊,我看你这个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易近人啊!” 杜思宝说:“在你们面前,我摆什么臭架子?我这是跟宋炯书记学的。明春啊,这次行动,我真的非常欣赏你的才能。要不是你想出了这么多的好点子,恐怕这件事儿要办黄。” 冯司二说:“杜县长,你不知道,我们项书记其实是怀才不遇呀,如果让他当上了县领导,肯定比有的领导高明。” 项明春吃不得人夸奖,又怕伤了杜思宝的自尊,急忙拦着冯司二的话头说:“你不要瞎吹。我们能够把这件事儿办成,都是杜县长英明指挥的结果。我那些小点子,偷鸡摸狗的,不大气,实在算不了什么。” 杜思宝说:“你不要谦虚,鸡鸣狗盗也是三十六计中的妙计之一。我已经看出来,你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回去要给曹书记和郗县长好好地汇报汇报,要他们想办法,把明春的事情考虑考虑,确实不能再埋没人才了。” 冯司二非常高兴地说:“好,杜县长是个伯乐,发现了千里马,项书记的进步就快了。” 项明春揶揄地说:“你这个老兄啊,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日离开黄公庙,腾出位置,你好抢班夺权呀!” 冯司二憨厚地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杜思宝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两个的配合,真的不错,在乡镇工作能有如此好的搭档,不仅是两个人共同的福气,而且是一个地方广大干部、群众的福气。” 项明春敬佩地说:“杜县长看问题是非常准确的,我要不是离不开冯乡长这个好搭档,早就要求县委给我找一个部门调休,让这个老兄干了。” 大家一时无言,还是项明春提出,别说这些酸不拉唧的奉承话了,说点笑话,我们大家开心开心。 冯司二说:“县长带头,当兵的加油!请杜县长先说。” 杜思宝想了想这次跑的事情,忽然联想起和宋炯一起进京跑项目的轶闻趣事,就对大家说了,几个人觉得非常好笑。 项明春有所感悟地说:“这当官呀,全凭机遇,碌碌无为的人不见得进步慢,相反有本事的人说不定受到压抑。历史上多少草莽英雄,让知识分子俯首帖耳跟着人家干。旧社会,我们乡里出了一个有名的绅士,大字不识几个,当时却统治了方圆几百里。抗日战争的年月里,大城市里一批知识分子来投奔他,他为这些人热心地办了学堂,让他们发挥作用。有一次到学校视察时,学校的主持人为他特意准备了一场篮球赛。他对学生们打篮球在场上乱抢不理解,让手下人给学生一人买一个,说这样拼命地抢来抢去,成何体统?弄得学校老师费了不少口舌,才让这个大后台老板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后来,蒋介石把他请到南京开会,他回来后,学着外边的社会风气,倡导实行新生活运动,自己只喝白开水,说这个要求好,人老几辈子,就喝这东西才养人。说起南京市来,赞不绝口,真让人开眼界,却对在马路上让行人靠右边走的规定想不通,对身边有知识的人说,这老蒋不知怎么搞的,行人都靠右边走,难道让左边空着?” 杜思宝说:“你这是老掉牙的段子了,没有什么新意。我听说,这个人非常正直廉洁,疾恶如仇,天天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土布衣服,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 冯司二说:“这倒是真的,几十年过去了,一些老年人仍然有口皆碑。但他脱不了所有男人的套儿,爱江山也爱美人,老婆就娶了三个。据说,那次他从南京回来,蒋委员长封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他回来后,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张委任状给撕了,说这玩意儿顶屁用!我这一生,最讨厌当官的,摇着笔杆坑害老百姓,老子有的是枪杆子,难道还怕他们不成?到了晚上,和他最宠爱的那个小老婆睡觉时,小老婆出于好奇,摸了摸他的下身说,咦,我以为皇帝封你了大官,你的家伙也跟着变大了,谁知还是这么大小。他对小老婆说,正是因为这东西没有变大,我才不要那个没用的委任状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回到了黄公庙乡机关里,项明春领杜思宝到自己的房间里洗涮。冯司二没有进屋,脸黑着站在院子里,仿佛生很大的气。 机关院子里乱七八糟的,那棵大梧桐树下,拉了一地白乎乎的鸟粪,没有人打扫。显见得人心散了,谁也没有心思整理卫生。 机关院里的干部职工见到杜思宝的小车进院,呼啦啦地跑了过来,全部围上了冯司二。院外的部门也有人听说他们回来了,赶紧跑了过来。 没有多大工夫,冯司二的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敢先说话,就像犯人等待判决时的心理,一个个眼巴巴地等着冯司二说出吓人的坏消息。 终于,一个老同志战战兢兢地问:“冯乡长,事,事,事情办砸了?” 冯司二虎着脸说:“办砸个毬!办成了!” 人们立刻欢呼起来。有几个小伙子,把冯司二抬了起来,高兴地向空中一阵猛抛,仿佛迎接的不是他们一贯害怕的冯乡长,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英雄。人们多年没有这么欢腾过了,庆祝的鞭炮立刻在机关内外响了起来。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十几位副职,有时为工作争执,竟然伤害了私人感情。郗县长只得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叶兆楠自己拜读自己的述职报告,自鸣得意地想,这文章,妙处难与君说呀。冯司二咬咬牙,狠狠心说,妈的,就是天塌下来,老子也要投了这一票再走! 一 也许是保住了黄公庙乡这块牌子带来的积极效应,也许是项明春善于做思想工作,准确地把握和执行了上级政策,也许是大气候形成的原因,黄公庙乡的机构改革顺利地进行完了。没有人跳出来和党委、政府对急,县里通报表彰了黄公庙乡。 徐立身因为贪污受贿一百五十七万元,还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以及包庇儿子开车轧死人和经常利用黑社会势力处理棘手问题等罪行,数罪并罚,判了十三年徒刑,他儿子也因为聚众滋事、开设赌场、容留卖淫等问题判了十一年。爷儿俩一起坐监,儿子的妻子看看没有多大希望,重新改嫁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曹明祥在与徐立身共事期间,既让这个人三分,又十分谨慎地避开了他对自己的拉拢腐蚀,徐立身虽然很恼火他帮助上级诱捕了自己,也能理解曹明祥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曹明祥一直待他不薄,便没有胡啃乱咬,殃及曹明祥。案件终了时,只涉及了一些部门的头头,没有涉及“四大家”领导一个人。社会上流传曹书记也被抓了起来的说法,并没有出现,曹书记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的。 政治经济发展了,社会的分工越来越明细。为了适应这个形势,就得增加领导职数。县政府的班子自从杜思宝到任,一共有杜思宝、戴敬烨、叶兆楠、唐国发、艾朋庆、王彪、余乐萌、刘鎏和周志茹九个副县长。本来在郗县长的周围,凑够了“八大金刚”,周志茹也算不得“威虎山的老九”,上边又从唐都工学院派来了一个挂职副县长,叫司徒亚夫,是个博士。这么一来,庞玉立主任总结出,县政府的副县长形成了九全一美,算不得十全十美。之所以这么评价,是因为领导成员众多,让庞玉立作了不少难。因为每一位副县长,都得安排办公室、住处、车辆和随员不是?当政府办大管家的庞玉立,当然责无旁贷。 县长办公楼是今年新落成的,是一座从中间分开的单面楼,共有五层。郗县长在三楼左首办公、住宿,共有四间,再留一个小会议室,一个人占了半边楼。庞主任自己在楼梯西边的两间房子里办公,方便郗县长呼叫办事。其余副县长各占三间,必须按照分工情况和位次安排到合适的地方。杜县长是常务,工作繁忙,放在二楼郗县长的下方,也占了半边楼,配备了一个较大一点的会议室,没有安装空调,只装了电扇,设施比郗县长的小会议室简陋多了。其余副县长分别安排在二楼两个,三楼一个,四楼四个、五楼两个。其余的房间让政府办公室的同志们挤一挤就是了。 房子暂时能够分配过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原来没有设计这么多的县长住室。这设计人员本来以为外边预留了广阔的停车场,内部设计的领导住室足够了,到底跟不上大发展的革命形势。县长们增多了,就要腾房子,把一些墙拆掉,改造成领导住室。并且每一个领导的住室,都要重新装修改造,把卧室、卫生间配备齐整。新来的挂职副县长司徒亚夫,暂时住在宾馆里,等待庞玉立安排人把他的房间装修好。庞玉立想,谁知道还添不添新的副县长?干脆一次施工搞两套得了,免得资源不足,有了新领导到任,自己还得重新折腾。 为了不影响领导们办公,改造、装修房子的施工人员既得天天到位,又得趁住进去的领导们吃饭,或者周末都不在办公室的时间内突击进行。由于给工程队的费用抠得很紧,对于包工头来说,是政治任务,强按着头皮也得干。但对于民工来说,就不那么听话了,眼看背工窝工,挣不了多少钱,就经常找机关事务管理局长闹意见,最后必定捅到庞玉立这里。庞玉立说,幸亏只有这么十位副县长,要是再多,就更加不好安置了。 在安排调整副县长们住处的时候,庞玉立当然要请示一下常务副县长杜思宝。庞玉立特别关照杜思宝说:“杜县长,你住的这套房子原来是徐立身的,在你没有到来时,我本来打算让戴县长搬过来,戴县长不干,说又没有宣布我是常务副县长,让我搬过去不是让人看笑话吗?说什么也不搬。其实我看他是嫌这个地方出了个贪官,怕带上晦气。” 杜思宝笑笑说:“是你多心了,戴县长讲得有道理。” 庞玉立说:“反正我觉得这套房子有点不吉利,徐县长住进来不久就出事了。您看,是不是考虑给您另换一个地方?” 杜思宝说:“笑话,难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不用疑神疑鬼的。明朝在北京的故宫里灭亡了,清朝照样住进去,还不断地进行扩建。我就不相信,徐立身在这里被抓起来了,我也会走这条老路。” 庞玉立见杜县长这么说,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在他的心目中,必须安排好郗县长和杜县长两个人的生活,其他副县长自有副主任、秘书、科长们尽力照应。 杜思宝住进了徐立身住过的房间,心情非常坦荡。但他对与叶兆楠同一个楼层办公,心里别别扭扭的,别说孙丫丫与自己断交了,不会来看他,就是没有断交,有这个叶兆楠的存在,肯定不会来丰阳县半步。好在叶兆楠住在二楼的西头,隔着一个戴敬烨,不是在自己的卧榻之侧,要不然,睡都睡不牢稳的。这个念头,他没有对庞玉立明说,只是点头同意了庞玉立的分配方案。 郗县长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协调众多的副县长上边,基本上与乡镇、县直部门的头头不多见面了。他既要经常地去曹书记那里领取指示,又要把工作任务分配到同志们的头上。这些副县长,烧锅剥葱,各管一工,活干得都比较干净利索。但他们之间也有许多扯皮事情,相互交叉缠绕,有时为了工作,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竟然伤害了私人感情。郗县长没有办法,只得一个一个地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郗县长想起了曹书记的那句名言:“说什么维护班子团结,完全没有那个必要。真正的团结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不需要刻意进行维护。一旦到了需要维护的地步,那肯定是不团结了!”郗县长苦笑地想想,他这个班子真的需要不停地维护,不然不会形成团结战斗的局面。于是,郗县长凡是重要的工作安排,就把某位副县长叫过来,详细地研究处理办法。有时研究得时间久了,让别的已经挂号汇报工作的副县长急得抓耳挠腮,因为他们身后也有长龙般的主管部门领导,等待新的指示精神。 一些涉及各个方面的工作,或者是来自上级的指示精神,郗县长就得专门召开县长办公会议研究解决。好在是徐立身这个“搅屎棍子”没有了,郗县长讲话的腰杆硬了起来,决策起来少了很多顾忌。唐国发、艾朋庆、刘鎏和周志茹总是随声附和,司徒亚夫是不表态的,因为一个挂职的副县长没有说话的地方,配合唐国发抓工业的工作就行了,谁也不指望他办什么大事。余乐萌常常提不起精神,他抓的工作本来可有可无,有时不来参加会议,郗县长倒把他忘了。只有王彪这家伙喜欢唱反调,可他毕竟不是常务副县长,讲话的分量不足,容易否决。 然而,县政府的这套人马,毕竟是和谐的、团结奋进的好班子。副县长们能够熬到这个份儿上,人人都有两把刷子。十来个人中,没有一个草包孬蛋。官场里的潜规则,如同市场经济这只看不见的手,暗中操纵和约束着人们的言行,即使是心不和,面子上也能说得过去。 就这样,政府的工作,不仅苦了以庞玉立为首的办公人员,整天忙得团团转,也让郗县长陷在事务圈子里,不可自拔。这些情况,如果用项明春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曾经让丁卯主任生气,差点惹出祸端的“帕金森定律”来解释,真正是人员增多了,彼此制造工作,反而效率更加低下,同样是这个道理。 二 临近年底,市委组织部按照惯例,抽调一批市直各单位的人秘科长,由副部长或副部级组织员带队,按照先县市区后市直单位的顺序,全面考核一遍。 这项工作,带有例行公事的性质,但在职的县领导们,没有一个人不重视。人大、政协领导重视程度还在其次,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才真正做到了严阵以待。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想,一年过去了,上级总要了解一下下边的工作干得究竟怎么样,不仅要评价班子整体运行,还要考核个人的工作成效。下边的干部队伍就像庄稼,上边的组织部门是农夫,考核的日子正是收获的季节。有人把被考核对象,比做猪羊到了年关,不太确切,虽然带有过关的性质,但毕竟不是挨宰的。 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在准备述职报告。四大班子的工作总结是各个办公室大笔杆子起草的,个人述职当然是自己操作。政府的县长们,都有自己的秘书,不用自己操刀,毕竟得自己把关定向。撰写领导的《个人述职报告》,是秘书人员一项重要的基本功,连述职报告都写不好的党政机关秘书,首先是不称职的。有些副县长本来文笔不错,到了这个时候,为了慎重起见,可能不用秘书代劳,亲自写自己的锦绣文章,你这个秘书算是有福气,不至于出丑露乖。 戴县长和叶县长的《个人年度述职报告》,就是自己亲自起草的,戴县长是不放心自己的秘书,叶县长是自己本来就有这方面较强的基本功,小关写出来的,打不过自己的眼睛。 戴县长一边写,一边想,经常有人戏说他,“戴县长,代县长,您啥时能够去掉‘代’字,让人代会直接选举成真正的县长”?自己姓这个“戴”字,真够倒霉,不要说县长当不上,连常务副县长也接不到手里。戴敬烨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上级安排的县长,在没有经过县级人代会确认时,不符合法定要求,不能算一个县的法人代表。市委开始下文时,总以“任命×××为××县的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代县长”的名义下的,要是一个姓白的做了代县长,在人代会开幕前,只能称为“白代县长”。中国人的这种特殊姓氏,比如“郑、付”之类,常常被用在官衔前,闹出一点小小的幽默来。 至于叶兆楠,明知这是官样文章,照样做得很认真,这是他从齐书记那里学来的严谨作风。想当年跟着齐书记的时候,齐书记对于述职报告的认真程度,远远超过了其他公文,每当到了省委考核前,往往和叶兆楠在一起,对个人的述职报告,字斟句酌,反复推敲,有时,半夜里还要打电话给叶兆楠,哪一句需要更动一下。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比诗人写诗的苦吟,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劲头。 自从杜思宝回县当了常务副县长,叶兆楠没有很大遗憾,自己本来就不抱多大希望,只要不是戴敬烨接任这一职务,心理上还是平衡的。他觉得自己仍要继续积蓄实力,总会有机会的,所以非常看重一年一度的考核工作。叶兆楠现在写自己的述职报告,当然更加用心了,遣词、造句、布局、谋篇,尽显一个老文秘工作者的精到和老练,当写好的文章打印出来,叶兆楠自己拜读自己的述职报告,自鸣得意地想,这文章,妙处难与君说呀。 尽管大家都知道,这些上下都发出,却没有必要在考核会议上念的述职材料,到了年底,各级各部门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炮制,汗牛充栋,不一定有人看,实在没有多大意义和价值,但涉及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没有一个人是不认真的。个人的工作成绩部分是很好总结的,谁都能把自己的功劳道出个四五六来。但是,到了“但是”以后,就要费些思索和斟酌,这一笔不能没有,非写不可,不然显得不谦虚。手法上,可以春秋笔法,文过饰非,欲盖弥彰,也可以从今后的努力方向上,透露出自身存在的不足。但是,无论如何写,都不至于闹出有人常常开玩笑地说,个人缺点是“工作拼命干,不注意身体”、“平时太繁忙,理论修养上不去”或者“不善于团结女同志”、“自身唯一的缺点,是有一个肚脐眼儿”之类的笑话。 大家对于考核结论的等次并不过于关心,因为优秀与合格是有比例限制的。优秀的指标被一把手包揽了,大家只要弄一个合格的帽子戴上,就谢天谢地。理论上可以这样解释,一把手优秀了,大家自然优秀,没有好的班长和班副,焉能有好的部下?副职们最关心的,一个是得优秀或者称职票的多寡,一个是座谈评价。得票率反映出你在公众心目中的印象,座谈评价反映的是抽象出来的画像。尤其是一把手对每个班子成员的评价,是所有评价中最具有权威性的评价。 但是对于被考核的对象来说,上述这两点都没有办法掌控。尽管快要到了考核前的个把月,大家都放软了身段,对那些有打票资格的人,笑脸相迎,谁知道有没有小人,你不知不觉得罪过他,在那么一瞬间,偷偷地来一下子?当然上级是客观地看待每一个同志的,不会因为你在众多的优秀或者称职票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不称职票,就说你的工作没有干好。正相反,不走路的人永远不会摔跤,没有一张反对票,反而令人怀疑你是否真正开拓性地工作了。 至于座谈,一般说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成败的因素并不取决于某一个人在考核人员面前的口头表述。一把手是给这些座谈的考核对象最后定调子的,被召去谈话的人不过是必要的补充。最终,撰写考核报告的人员,笔下能够起风雷。你要是不相信,曹书记在陪同考核组成员喝酒时,就戏说过他们:“你们这些同志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提拔一个干部你们办不到,但否定一个干部完全可以办得到,你们的嘴一歪,就会让人吃不完兜着走。” 考核组走后,所有被考核对象惴惴不安,等待县委书记单独交换考核的结果。曹书记往往利用这个机会,对所有副职诫勉有加,提醒你懂得班长具有操纵你命运的作用,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如果有人知道了自己在考核中得了“黑票”,心里肯定难过一阵子,盘算着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候,放自己的冷箭。 然而,考核过程中最牵动县级干部心的是推荐后备干部。正处级的不说,副处级要向正处级迈进,资源有限,只有县委副书记们,杜思宝、戴敬烨和叶兆楠跃跃欲试。当然,除了余乐萌主动放弃以外,其他副县长也不是没有想法,也要在私下里做些工作,争取一些选票。至少在推荐栏里,只要符合条件,完全可以画上自己一票。尽管知道能不能升职并不取决于这一点,但有了票数,自己到底荣耀不是?天知道哪块云彩下雨呢,爆冷门的情况不是没有过的,有了选票,到提拔重用你时,上级领导好说话:“这个同志不错嘛,没有下他(她)的米,也有选票,可见有威信,可以用嘛。” 另外,最牵动基层的一把手心的,是把他们推荐为副处级后备干部。上边不设这个栏目,就不能调动基层工作的积极性,所以年年都要推荐一批,在市委党校培训培训,原工作岗位上拖上一拖,实在拖不过去了,就得使用。不然,市委没法向常年工作在第一线、眼巴眼望升职的同志们交代。这一点,恐怕也是当今处级干部成批量增加的一条重要诱因。到了这种时候,有想法的乡镇党委书记活动得最厉害,现在已经波及了县直单位熬了多年的一把手。如果有人“遭到”提拔了,社会上马上传出,这个人为了拉选票,花了“多少多少万”。 这年的考核,冯司二最为动劲儿,他知道春水镇的书记朱茂进和项明春交厚,就和老茂结成了同盟。 老茂这个人没有想法,他在乡镇任一把手的时间最长,风闻在一个地方任主要领导职务的人,八年以上可以享受副处级待遇,就等着天上掉馅饼。所以,无欲则刚,竭力推荐项明春。老茂在乡镇党委书记中间是很有威信的,他选择了几个条件不太成熟、没有太多渴求的书记,告诉他们,我们这一帮人,要团结,不要平均用力,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们今年共同努力,把项明春这家伙推上去,以后轮到你们时,我会亲自做工作的。冯司二则分别给所有的乡镇长打电话,要他们除了投自己书记的一票,另外投项明春的一票。 在县领导那里,杜思宝没少为项明春游说。叶兆楠、周志茹当然把焦点集中在项明春身上。曹书记、郗县长对项明春的印象不错,吴洪勋、訾同亮这两个副书记,还有其他常委,在杜思宝的鼓吹下,受到了影响。至于其余的“四大家”领导,因为都包有乡镇,当然要对自己所包的地方犯点本位主义,但推荐不只是一个名额,并不妨碍大家把目标相对集中在项明春身上。就这样七上八下,丰阳县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么集中地推荐一个人。风云际会,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项明春成了本年度县级后备干部人选的第一名。 三 孙秀娟烧香上供,渐渐地不背着项明春了,项明春拿她没有办法,只得由她去。反正自己的老婆没有坏心眼,至多是个官太太迷。她现在不再去赵半仙那里了,因为那个家伙算的卦虽然应验了,却不是那个时辰,落后了两年多时间,这说明神算也有误差。孙秀娟认为,神算不如神明,既然人家周志茹都到黄公庙乡那个祖师庙去还愿,可见那里的神仙特别灵。于是,天天在家里烧香,逢初一、十五,只要得空儿,就要去那里烧上一把。形成习惯后,如果不能前去了,觉得过意不去,好像对不起各路神仙似的,到了没人之处,孙秀娟就要望空祷告,请求神仙谅解。 项明春被推荐为县级后备干部后,孙秀娟觉得神仙真是太灵验了,要女儿也和自己一起烧香,为爸爸祝福。再怎么拉,女儿就是不干。女儿振振有词地说,老师说了,不能搞封建迷信活动。孙秀娟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神仙就是保佑人的。女儿说,我们的政治课本上讲,我们是唯物主义者,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叫物质,你拿出一个神仙让我看看。孙秀娟没好气地说,你学的那些东西,妈妈我都学过,你当我拿不出来?我见过佛光,那不是神仙显灵又是啥?不是我拿不出来,主要是怕吓着你。女儿说,你整天神神道道的,好像咱家里角角落落都有神鬼,你当我不害怕?孙秀娟没有办法,只得劝解女儿说,你爸爸当大官了,安排你就更容易了。谁知女儿说得更绝,我不要爸爸当大官,当大官的子女没有好东西,一个个不上进,只知道指望老子。 看看孙秀娟对自己的升职这么迫切,项明春哭笑不得。春节过后,他决定劝一劝妻子,让她不必这么痴迷。 项明春说:“秀娟呀,你别以为我是后备干部了,就一定能升官。后备干部是上级哄下级的,备是备,用是用。不用你时白当后备干部。外国有好多的王储,一生都不一定能够当上皇帝。现在哪个县的四大班子都是人满为患,找不到空位置,你以为是好当上的?” 谁知一贯反对妈妈迷信的女儿,竟然帮助孙秀娟说话。女儿说:“爸爸,你不要泄气,干部多有什么了不起?只要给你乌纱帽,你就能当上。我在小学读书时,我们那个班,人人都是班干部。有值日班长,扫地时的上凳班长,还有放学时,负责拉灯的班长,锁门的班长。第一班长是我们教导主任的儿子,落选了,教导主任批评我们班主任,班主任赶紧向教导主任检讨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安慰教导主任说,请领导放心,我会变通处理的,让你儿子享受正班级干部待遇,列席参加班务工作会议。现在我们中学竞选学生会干部,四百名学生报名的有三百多个。” 孙秀娟急忙问:“你报了没有?” 女儿不屑一顾地说:“我报它干吗呀,电视不是经常说,领导就是服务嘛,我干吗要争这个领导?等他们当上了,好为我服务呀。” 项明春听了,笑得几乎岔气。又想,这官本位思想真的不得了,渗透到各个角落。“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影响太强大了,中国人读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捞个一官半职。这种信念,从古到今,从未消失,而且越来越强烈。“文化大革命”中,批判过“读书做官论”,正是痛批这个论调的人,照样争当革委会领导。重用知识分子后,多少学历不高的干部,很快搞到了大专以上文凭,没有这一张显示身价的东西,提拔重用当然是靠边站的。不要说学生是这样,就连自己这些身居要职的成年人,也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暗自庆幸,女儿竟然和自己一样,有着平和的心态,小小年纪,还没有被污染到利欲熏心、官迷心窍的地步,要不然不会这样埋头学习的。 项明春见自己说服不了娘儿俩,就不再试图努力,但他对自己何时何日才能晋升,实在没有把握,基本上没有信心。 比他信心大的是冯司二,他一直认为,项明春的火候成熟了。让项明春觉得,他这个伙计,为自己做出的努力真令人感动。 年内年外,冯司二的时运一直不好。盖的新房子,下了一场大雪,没有工夫打扫,化出的水,洇湿了半个墙。地面上铺的钢化瓷砖,一块块拱了起来,走起路来咔咔嚓嚓地响。自己家里养了多年的那个黑底白花的小公狗,到邻居家的小母狗身上找事儿,被别的公狗咬死了。老婆的偏头痛犯了,头痛得夜里睡不着觉,鬓角上贴着一个小膏药,看上去像个老妖婆。最让冯司二揪心的是,他父亲在腊月初八的那天早上,刚刚捧起了五谷杂粮熬成的粥,还没有拿到嘴边,碗就掉在了腿上,洒了一棉裤。冯司二赶快把父亲送到医院抢救,诊断为脑部小面积溢血。这种病,顺症状偏瘫的部位是男左女右,可父亲是右边偏瘫了,不是个容易治疗的好症候。把父亲送到医院不到两天时间,小舅子因为开柴油机不小心,把手指头弄掉了三根,送到骨科医院治疗去了。 在日夜守候父亲的时候,冯司二没有忘掉推荐项明春当后备干部的事情,不停地打手机,为项明春拉选票。考核前的两天里,冯司二一天换两块手机电池。一些同志被他这种精神所感动,爽快地答应了。也有人讥笑他,说他急于把项明春推上去,莫不是急于当党委书记?冯司二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反击说,你小子别瞧不起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书记又不是你家世代单传,传儿子不传闺女的。老子要当一把党委书记,又有什么不可?不过,我们项书记确实是个人才,值得推荐,看在你老哥的面子上,投上一票,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三月份,市里果然来考核项明春了。这一次是有目标而来,仍然要过民主推荐这一关。冯司二接到通知的时候,父亲进重症监护室五天了,已经是出气多、回气少的时候了。冯司二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告诉妻子和医生,一定不能让老人家咽下最后一口气,坚持到自己参加会议回来,再见最后的一面。 在走到宾馆二楼拐角处,正要到三楼会议室时,冯司二的手机铃声炸响了起来,冯司二以为父亲不行了,急忙接听,却不料接到的是儿子高中班主任教师的电话,老师急切地告诉他,你儿子上体育课时,从单杠上一头扎下来,颈部受伤了,现正在学校医务室治疗。听到这个消息,冯司二差点晕倒,定了定神问老师,孩子的伤势重不重?老师说,也不算太重,但是,脑部着地,不是闹着玩儿的,还要到医院里诊断一下,尽快治疗。冯司二恨不能一步跑到学校去,赶紧把儿子送到医院。转念一想,这是个最关键的时刻,咬咬牙,狠狠心说,妈的,就是天塌下来,老子也要投了这一票再走! 其他来开会的人,见冯司二的脸色很不好,没有人跟他调笑,见到他,微笑一下,点点头就过去了。冯司二对他们龇龇牙,算是打招呼了,那种笑容,笑得比哭还难看。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杜思宝和叶兆楠的论调一致:“项县长,你是县长助理,不是我们副县长助理,我们还得听你的呢。”曹明祥感到,人事安排到底同拔“尽头牙”不同,留下一个专职副书记,作用和效能反而不能正常发挥了。叶兆楠说:“要实行一正四副的体制,我们十个副县长,一个县长助理,竞争起来,日子可就惨了。” 一 冯司二如愿以偿,终于当上了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回过头来,对亲密战友项明春说,我能接你这个活儿,应该是苦难造就出来的。项明春表示深深地理解,并且说,老兄,大恩不言谢,没有你的努力,指望我个人,不会有多大造化。黄公庙乡从此进入了冯司二时代,至于冯司二如何施展抱负,不在话下。 项明春到丰阳县政府工作,职务明确为县长助理,享受副处级待遇。这种安排,是他事先没有料想到的。他原以为本县职数都是满满的,连个政协副主席也难以挤上,要么到外县工作,要么被储备起来,结果给了个快速提升,仅仅比副县长低了半格,排在周志茹的后边。周志茹安慰项明春说,别看你靠后,你仍然是我的明春哥。你在党内,比我们非党干部有优势,说不定你的进步要更快一些。项明春知道这个周县长历来尊重他,这说法确实是肺腑之言。这些年来,在与女性干部的交往上,项明春觉得只有和邬庆云及这个周志茹最合得来。周志茹也觉得自己和项明春最亲近,所以有事没事,喜欢到项明春的办公室去聊聊,说是跟着明春哥能学东西。 对项明春来任职反应最敏捷的,应当是庞玉立。他从小道消息得知,项明春将被分配到县政府工作后,就非常高兴,马上安排事先准备好的房子,配备了一套新家具。虽然没有超出其他副县长的规格,也没有降低。 项明春报到后,政府办的同志们一拨儿一拨儿地前来祝贺,等大伙儿走后,庞玉立留下来,对项明春说:“县长老兄——” 项明春急忙纠正他:“我算什么县长?简称也是‘县助’,快不要这么称呼!” 庞玉立说:“你不用着急,县长助理都是称县长的,这没有什么不对。你只要明确自己的位置就行了。” 项明春说:“我当然明确我的位次,但一个助理让大家称作县长,怪不好意思的。” 庞玉立说:“这有什么?习惯上称呼都是低职高套的,不理事也是理事,副县长也是县长,只不过你的官衔更高套了半格罢了。我给你说的是,我的两个预言全部实现了。” 项明春不解地问:“你有哪两个预言?” 庞玉立说:“咱们在一起干时,我就预言过,将来你领导我。在司徒亚夫县长到来时,我安排准备了两套房子,果然你住进来了。你说我是不是有先见之明?” 项明春说:“前一条有点意思,但我也领导不了你,只是我们有缘,又走到了一起。后一条不会承你的情,因为,不知你这家伙事先是为谁准备的。” 庞玉立“嘿嘿”笑笑说:“你这个家伙好没良心,不为你准备为谁准备?咱们县底下的所有干部就数你水平高,我早就算着,迟早有一天你能够来这里的。” 项明春说:“我说老弟啊,你快抵上赵半仙了。” 在班子会上,郗县长没有给项明春安排具体工作。郗县长说:“项县长在我们这个班子里,属于不管部部长的性质。他的工作能力棒,政府的各项工作任务,他都能担当,现在不能让他独当一面,就让他哪紧捂哪吧。”项明春心知肚明,这种分工方式是符合助理级身份的,当然没有话说。 周志茹对什么是“不管部”不懂,悄悄地问身边的司徒亚夫。司徒亚夫小声告诉她,英国、法国等一些欧洲国家,政府机构一般都设有“不管部”,这个部的权力很大,什么都可以管。周志茹说,那为啥还叫“不管部”?司徒亚夫见对她一时难以解释清楚,就胡诌说,是女皇、总统都管不了的部门,所以大家都不敢管,称作“不管部”了。周志茹似懂非懂地说,哦,还有这样的机构?都不能管,却能管任何事情。 杜思宝和叶兆楠是另一种说法。当项明春分别和他们二人接触时,说请他们有工作尽管吩咐,自己竭力配合他们搞好工作。两个人的论调几乎一致:“项县长,你是县长助理,不是我们副县长助理,我们还得听你的呢。” 项明春说:“笑话,笑话。官衔把层次搞颠倒了。” 刘鎏替项明春抱不平,说这样安排比副县长低半格,简直是糟蹋人才,以项明春的能力,政府安排不下,进常委也可以嘛。项明春说,老弟,你得了吧,在官场上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小官梦想升大官,当了皇帝想成仙。要不是联合国的秘书长没有实权,这个“地球村的村主任”,还不让各国首脑打烂了头?刘鎏说,老兄啊,你想得开。不过,“地球村的村主任”,要真是全世界的一把手,美国总统就霸占了,谁敢觊觎? 余乐萌到底与项明春在一块儿工作过,一扫萎靡不振的样子,抱着个大茶杯,来到项明春的办公室表示祝贺。项明春见他的眼睛红红的,眼角上还有眼屎。就关切地问,老兄你是不是晚上熬夜写东西?要注意身体呀。余乐萌说,我写什么东西?不瞒你说,这几天晚上,几个打牌的朋友攀着我去玩,一玩就是通宵。我以前不喜欢这玩意儿,现在倒又有些心得了。项明春知道,他和自己在县委办公室的时候,就以下跳棋的高手著称,想不到现在又迷上了麻将,就说,余县长,你活得真够潇洒。余乐萌说,明春,你学不学?你要有心玩,我带你到我们“麻省理工学院”培训培训,你那精明劲儿,要不多久,能够统吃一圈儿,保证是博士后水平。项明春笑着说,等以后有工夫再说吧。余乐萌说,对,对,老弟的心不在这上头,事业为重,事业为重。 县委办的几个老伙计,都用不同方式向项明春表示了祝贺。 早已当了农综开发办公室主任的查志强,让手下人给项明春买了一盆铁树,特别大,四个人抬上了五楼,中间歇了两次。 曾丽打电话来,一口一个项县长,说有工夫要来看望他。项明春说,你现在是县委办的常务副主任了,是抬起曹书记的右臂,挥巨手,指引我们向前的。曾丽“哧哧”地笑着说,项县长还是那么幽默啊。 当了多年文化局局长的司马皋,现在兼任宣传部副部长,亲自来到项明春办公室,说话味道酸酸的,羡慕项明春进步快。项明春问道,你们家的司马龙,现在学习怎么样?司马皋顿时眉飞色舞,说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初中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在全省初中学生数学、物理竞赛中,曾经得过前三名,让省会一所重点大学的附中看中了,跑到家里动员,把孩子录取去,免费上高中,还有生活补贴。谁知这小子到了那里,迷恋了上网,成绩骤然下降。老师打电话来,我一听不对头,让小高辞去了工作,在省会租了房子,专门做孩子的陪读,小高打电话来说,孩子的成绩果然又上去了。从发展的眼光看,考上清华、北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司马皋走后,项明春想起了当年许多人都知道司马皋迁祖坟的事情,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怪,司马龙的学习成绩这么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司马皋迁坟的壮举,真的起了作用?项明春想到,这么多老同志都来祝贺了,唯独最应该有所表示的邬庆云,到现在仍然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想到这儿,项明春不免心中又是一阵惆怅。 (注:上述人物和事件,均见本人的拙著《侧身官场》) 二 在项明春就任县长助理前,县级机构改革就已经开始了。 县级机构改革的风,首先是从县委刮起来的。在五年一次的改选换届前,市委已经开始进行组织调整,要求必须在党代会召开前,新人员到位。主要措施是减副,党委这边,主要是减少副书记的职数。也就是说,两个或者三个专职副书记的,减少到只保留一个。政府这边的减副方案还没有出台,副县长们想,反正天塌砸大家,还没有在心理上引起恐慌。在处理副书记配置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曹明祥书记表现出高超的领导艺术,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 丰阳县有两个专职副书记,一个是吴洪勋,一个是訾同亮,这两个只能保留一个。曹明祥当然知道,按照郗应松的意图,当然是希望保留訾同亮。曹明祥却不愿出现这样的结局。 曹明祥与郗应松的意见相左,根本原因是他对訾同亮有看法。这些看法,由来已久,主要是觉得他和郗应松走得太近了。尤其在接任县委书记后,渐渐地知道了吴国栋书记差一点不让他接任书记的原因,原来就是他和郗应松帮的倒忙,白白让自己费了不少事,才最终没有被淘汰掉。所以,在心里一直对他们过早地宣传自己有所抱怨。再说,上次调整常务副县长时,要是按照自己的意见,让戴敬烨接任了,肯定不会再冒出个杜思宝来。增加了政府领导的职数,空位置相应地就减少了一个,让他这个县委书记,至少失掉提拔一个新干部的权限。总的看来,郗应松那么支持訾同亮,显见是他二人关系铁,平时不怎么明显,关键时候就会凸现出来。 有句话说得好,这法那法,抵不住领导有看法。领导一旦对你有了看法,哪怕你是孙悟空,一个筋斗能打十万八千里,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曹明祥对訾同亮的看法,就是常常觉得这个訾同亮与自己貌合神离,在骨子里不是自己的同路人,应当借此机会,让他与郗应松分开。本来,关于吴洪勋和訾同亮的去留,自己应该与郗应松商量一下。但曹明祥不打算这么做,因为“烧的香多,惹的鬼多”,完全没有必要节外生枝。这一次调整,毕竟不涉及政府部门的事情,只是县委内部的人事安排。我县委书记可以管你们政府的事情,但你一个县长,就不能插手县委的事务,商量不商量全凭我曹明祥高兴不高兴。知道你和我的意见不会一致,那就不如不和你商量了,道不合不相为谋嘛。 曹明祥分析,在名次排列上,吴洪勋居先,把吴留下来,估计訾同亮即使有意见,也提不出来。盘算好后,曹明祥就向市委把訾同亮报成了调整对象,并且一再要求,请组织上给訾同亮安排一个好的工作,不然对不起一个辛勤工作、成绩显著的好同志。就这件事情的处理上,足以证明曹明祥是个厚道人。但市委组织部的领导明白,一个单位向外推的人,多数是立不住脚了,但一把手又故作姿态,肯定要把他夸成一朵花,并且假惺惺地抱怨组织上,要不是上级要这么做,自己还舍不得放他。这个黑锅,抽象的“组织上”是应该背的,只要能够消弭个人恩怨,背一点黑锅是值得的。 为了慎重起见,让同志们的心理平衡,曹明祥又分别征求了吴洪勋和訾同亮对自己去留的意见。两个人均表示,当然希望继续跟着曹书记干。但是,大气候形成了,需要调整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离开丰阳县的这个岗位。我们听从组织的安排,请您和上级酌定吧。曹明祥说,升降能忍,去留无意,是一个干部应当具备的良好心态。你们两个都是这种态度,我就放心了。至于你们今后的工作安排,我会为你们鼓与呼的。但你们俩也别太傻,都要跑一跑,找找关系,争取安排得好一些。訾同亮和吴洪勋听了这些掏心窝子的话,非常感动。 估计訾同亮和郗应松通了话,郗应松主动找上门来,探一探曹明祥的口风。曹明祥说,还是让上级定夺吧,这两个同志我都舍不得。郗应松见曹明祥没有松口,回去就对訾同亮说,你做好离开丰阳县的准备吧。 最后的结局还是不错的,訾同亮调整到了另一个县当专职副书记。常委们的饯行活动隆重热烈,不必细说。 这一段时间,曹明祥患了牙疼的毛病,满嘴牙齿钝疼难忍。吃了不少败火药,没有奏效,只得让县委办公室管后勤的副主任陪同,找县里的医院看了看。 院长亲自陪同曹书记到口腔科见了牙医。牙医风趣地说,曹书记,我这个牙医虽说不是你衙门里的“衙役”,也算得上你的跟班的,很乐意为父母官效劳。这个牙医让曹明祥躺在专用床上,撬开曹明祥的嘴巴反复诊断,有点轻狂地把满嘴牙齿敲了又敲,捣了又捣,晃动晃动,做出结论说,你的多数牙害的是牙周炎,两颗大牙则是龋齿。牙周炎可以吃药治疗,龋齿要不要处理?曹明祥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既然来了,当然是交给你处理了。牙医说,牙疼怎么不是病?若不是病,要我们这些人就没有用了。然后探着腰,恭敬地向曹明祥讲了自己的治疗方案。牙医说,在解决疾患的办法上,要把两颗大牙钻孔,将牙根神经破坏后,再镶起来,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疼痛问题。曹明祥说,你看着办吧,怎么好、怎么快就怎么治。牙医请示曹书记说,你两边的大牙都有毛病,是先做一边,还是两边一起做?曹明祥觉得自己太忙,没有工夫来这里和牙医经常磨牙。就说,两边一起做吧。牙医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院长,院长坚定地说,就按曹书记的指示办!牙医不敢再作过多的解释,只得按照曹明祥的意见办了。 疾病不认得领导,治疗方法也不因领导而异。牙医给曹明祥打麻药针时,疼得曹明祥龇牙咧嘴,朝两边的大牙上打孔时,又震得曹明祥牙根子酸麻酸麻的。手术下来,腮帮子肿了两天。 就这样,曹明祥隔几天就去找那个牙医换一次药。两边都做了手术,两边一起疼痛难忍,一直疼得吃不成饭。陪客时活受罪,山珍海味一概与自己的口腹无缘。到小食堂用餐时,照样吃不成东西,大师傅只能给他炖鸡蛋羹或者豆腐吃。见曹书记疼痛难忍,吴洪勋打趣说,曹书记,人老牙不铁,只能吃鸡蛋、豆腐和猪血。曹明祥苦笑笑,吴洪勋忽然觉得不应该说曹书记“人老”,顿时脸红了。曹明祥并没有见怪他,只是觉得自己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在同牙疼的顽强战斗中,实际上作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策。二十多天了,牙医也觉得该好了,就是不见轻,不免面有愧色,无计可施。估计院长在背后批评他了,换药时手有点抖。曹明祥觉得,县里的医生水平确实较次,简直把自己聋子治成哑巴了。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副主任都劝他到唐都市口腔医院重新诊治。 妻子陪同他去了唐都市口腔医院,因为无法介绍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病号,自然没有人像县里那样恭维曹明祥了。这里到底是专业医院,分工较细,设备齐全。主治医师看了曹明祥的电脑X光照片,判断说,你这牙病,完全是后边的两颗“尽头牙”引起的,它没有作用,却密集在牙床上,让别的牙齿把骨分吸收了,松动了。治疗的办法很简单,根本不用在另外的两颗大牙上钻洞,只要拔去这两颗“尽头牙”就行了。曹明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的牙医简直是“拉肚子贴膏药——胡治”。 道理说得如此明白,让曹明祥觉得上当。想不到县委书记的治下,竟然有如此恭敬但技术拙劣的庸医。那两颗被钻坏的大牙,主治医师重新做了修补手术后,坚持让他去拔“尽头牙”,并且交代他,如果不把“尽头牙”拔了,即使将你现在打洞的牙修复了,等你吃饭时,仍然会觉得嘴困牙累,保不准还会犯牙疼。曹明祥最害怕拔牙,但也得遵医嘱,咬咬牙,到另外一个手术室里,再一次打疼痛无比的麻药针,把“尽头牙”拔了。 拔了这两颗牙后,效果出奇地好,原来牙多了并没有好处,有些牙干占地方,全无用处。曹明祥不禁联想到县委班子里的一帮人,就如同自己的满嘴牙一样,上下啮合,才能把事业当成青山,咬定不放松。可有些职务等同虚设,发挥不了效能。这个职务上的人,如果不起好作用,反而让别的职务受到牵连,疼一牙而痛满嘴,牵一发而动全身。訾同亮走了以后,就好像拔掉了这颗“尽头牙”,不但一点也没有影响工作,反而减少了杂音,革命事业照样一浪高过一浪地推向前进。 人事安排到底同拔“尽头牙”不同,留下的吴洪勋这么一个专职副书记,高兴没有多久,就乐不起来了。就好比曹明祥钻过孔的大牙,作用和效能反而不能正常发挥了。 “减副”后,权力相对集中在曹书记手里,专职副书记实际成了“打杂书记”。并不是吴洪勋要对自己这样定位,主要是对于“专职副书记”的责任界限,不是很清楚。上级文件里只有一句话,专职副书记“可协助书记处理日常事务,受书记委托负责其他工作”。由于没有更多细则,在实际执行时,吴洪勋很难独立开展工作。 首先是吴洪勋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若在以前,自己分管县委办、组织部等工作,职责明确。现在好像是“聋子耳朵——配搭”,说起来什么都能管,却什么都管不了。各部门的头头,大事小事都直接去请示曹书记,把自己晾在一旁,你又无话可说。机关里有人分析,县委有个“不管部”,政府也有个“不管部”,两名“部长”,一个是吴洪勋,一个是项明春。吴洪勋是书记助理,项明春是县长助理。把这两个人拿到一块儿去比,有点不伦不类,却是真实写照。 其次是让吴洪勋“协助书记处理县委日常事务”,这本来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工作职责,不是副书记的职责。过去,有人戏称县委办公室主任,是县委书记的“副官”,现在自己倒成了曹书记的“专职助理”或“大秘”,位置有些尴尬。 当然,若是曹书记在家时,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关键是曹书记一出远门,吴洪勋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本应代曹书记处理党务,但他却觉得很难这样做,郗县长也是副书记,排名在前,县委的日常工作总不能由自己主持吧?他这个不管部只能起看守内阁的作用。 就这样,好长一段时间,吴洪勋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准确位置。项明春的不管部什么都能插手,吴洪勋的不管部什么也管不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吴洪勋还不如项明春活得滋润,水牛掉井里,有力用不上,吴洪勋陷入了无尽无际的苦恼之中。 三 叶兆楠隐隐约约觉得,常务副县长杜思宝讨厌他。两个人的位次仅差了一个戴敬烨,开县长办公会时,戴敬烨如果不在的话,叶兆楠总是另找地方坐,可位置毕竟是定死的,叶兆楠没有办法时,即使隔了一个空位坐,身子却朝另一边倾斜,仿佛自己是个“放屁虫”,熏到了杜思宝似的。叶兆楠有时发言时,杜思宝不是打断自己,就是用相反的意见否定自己,他是常务,自然分量重,郗县长拍板时,往往采纳杜思宝的意见。 这一些情况,让叶兆楠心里很苦恼,自己本来带有赎罪的心理,没话找话,同杜思宝套近乎,但总是热脸对个冷屁股,杜思宝对他待理不理的。后来,叶兆楠索性不巴结杜思宝了,愤愤地想,你杜思宝算什么东西!又不是孙二孬,犯得上那么护着孙丫丫吗?他当然不知道,两个人虽然是时间上已经错开了的情敌关系,但杜思宝对这个曾经与孙丫丫有过肉体关系的人,本能地反感。只知道现在是工作关系,完全没有必要处于冷战状态。两个人之间这些微妙的心理活动,大家都没有觉察出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亲亲疏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些微妙的心理活动,叶兆楠是没有办法向李静娴倾诉的。每次回到唐都市家里,叶兆楠就会享受到一片温馨气氛,觉得官场实在可怕,表面上张张扬扬,内心里非常孤寂。不仅自己的述职报告,妙处难与君说,而且与同事相处之间的苦衷,照样难与人说。在争取常务副县长那阵子,去省会见到了齐书记,齐书记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却出人意料。要是别人当上常务副县长还好些,偏偏是孙丫丫亲密的老乡杜思宝,总带有抵触情绪,增加了不少不愉快。 自从他们的女儿降生,李静娴把心思全部放在了小宝宝身上。这个小女孩出世后,叶兆楠父母表示过遗憾,抱孙子的愿望破灭了。但李静娴的父母却非常疼爱这个漂亮得花朵一般的小外孙女。爱情的结晶,不仅维系了夫妇之间的感情,而且增添了浓浓的亲情。 李静娴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样子,洗洗涮涮,非常勤劳。尽管母亲撇下年迈体弱的父亲来帮她带孩子,仍然放弃了让人羡慕的跟随领导采访的好活儿,做起了室内的图文编辑,无怨无悔。叶兆楠回来的日子,李静娴更加欢快,往往忙到把女儿哄睡,才歉疚地一边向叶兆楠说女儿不时让人感到的意外惊喜,一边和叶兆楠亲热。对于叶兆楠现在的工作情况及县里的轶闻趣事,不那么关心了。而且在操作过程中,也不能专心致志,时不时照顾一下睡觉时不安生的女儿。这一点叶兆楠虽然不能尽兴,却能够理解,但倾诉自己心事的欲望就消失了,更多了一番烦闷。 这一次,叶兆楠回到家里,李静娴说:“我听说,你们县里的副书记訾同亮要调到我们广播电视局当副局长,怎么没有来?” 叶兆楠说:“他现在到另一个县任专职副书记去了。” 李静娴说:“这件事儿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据说,县里不再设那么多的副县长了,你可要小心。” 叶兆楠说:“这已经不是新闻了,就是不知道将来究竟怎么配备,设多少职数。据说,要实行一正四副的体制,这样一来,我们十个副县长,一个县长助理,竞争起来,日子可就惨了。” 李静娴说:“无论如何说,我希望你坚持下去。再苦再难,我都能对付,就是怕影响你的工作,把你的事业、前程荒废了。” 叶兆楠说:“命运这东西,不可捉摸。用你们的行话说,人生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场景却不停地变幻。我真料想不到,自己在丰阳县是个什么结局。” 李静娴说:“话虽这么说,在基层干就有希望,回到市直,这一生就算到尽头了。你们县到环保局的那个副局长萧干,下场多么悲惨,我们在办公室里,经常有人议论这件事儿。” 叶兆楠说:“不说了,走一步说一步,天无绝人之路。” 两个人没情没调地例行了公事,叶兆楠本来经常疲倦地沉沉地睡一个踏实觉,经李静娴这么一搅和,心境完全变了。在李静娴满足而均匀的呼吸声中,脑子里翻江倒海,想开了心事。 叶兆楠想,自己同杜思宝这种面和心不和的局面,实在令人憋闷,要是杜思宝继续在丰阳县干,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受这窝囊气?自己迟早要爆发,不如及早抽身而退。但退到哪里去,却是一个未知数。再一想,这一场竞争,肯定是一番厮杀,自己走了,岂不更加窝囊?给人以落荒而逃的感觉。自己毕竟是排名在前的副县长,不争(蒸)馒头争口气,这副县长的职位未必不能保住。 想到这里,叶兆楠不再考虑和杜思宝那些看不见的龌龊事儿,而是把所有的副县长一个一个地进行估量。 叶兆楠动用逻辑上的排中律,一个一个地筛选同事,觉得余乐萌死气沉沉的,与世无争,可以排除。项明春是个助理级也可以排除,司徒亚夫毕竟是挂职的,不会参与竞争。这十一个人中,排除掉三个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不是一定要保留一个非党干部,周志茹也可以排除,恐怕是不可能的。其余的人都有可能保留下来。 这些人叶兆楠太熟悉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戴敬烨的忠厚,唐国发的沉稳,艾朋庆的灵活,王彪的直率,刘鎏的年轻,周志茹的敬业,都是自己所不及的。竞争的对手就出在这么几个人身上。 叶兆楠又设想自己的运作办法,关键是要有人帮衬。但是,找哪些人呢?再去找齐书记,好比到庙院里敬香,除了心理上有所寄托外,全无意义。只能从县里的人员上找出路。盘算了半天,叶兆楠突然发现,自己在丰阳县经营了这么久,连一个铁杆儿朋友也没有,不禁将鼓起来的勇气如同汽车轮胎扎进了钉子,“呼”的一下子全跑光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任凭赵半仙怎么胡诌,孙秀娟脑子像炸了一样,再也听不进去了,“呼”地站了起来,离开了赵半仙家。七个竞争对手在拉选票上,如同“小偷见了贼,谁也不说谁”,一个个心照不宣地开展“地下活动”。 一 自从项明春进入县政府以后,准确的称呼应该是“项县助”,但没有人这么叫,大家都叫他“项县长”,也有人因为郗县长封他了个“不管部”,戏称他是“项部长”。还有人把人大、政协的领导排开,按照县委政府官员的总数,称他是“二十把手”的,这是因为从县委共十一个常委,到县政府八个非常委副县长,排到他这个县长助理,正好是第二十位领导干部。 人们这么排名次,实际上来源于社会上早就流传的看法。县电视台播放本县新闻时,一开始群众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县长,后来渐渐地知道了,原来“站着一长串,坐着一大片”,竟然有那么多的正副县长!有好事人算了算,仅仅县委、政府这两套人马,演一出“千手观音”,人物就足够用了。有人愤愤地说,报纸上整天讲“小政府,大服务”,现在是“肥政府,大管家”,这么多的领导,几乎包揽了县直经济部门的所有事务,婆婆多得不得了,媳妇作不尽的难。 县委“减副”后,不仅李静娴马上意识到副县长们也到了该削减的时候,而且多数干部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尤其是这一次乡镇机构改革,裁减了一批副乡镇长,大家传说,这把火迟早要烧到副县长们头上。春江水暖鸭先知,当然是副县长们最关切自己的前程,开始有了思想准备。可正式方案出台之前,谁也摸不透上级的意图,都在观望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县委班子稳定下来以后,政府班子调整在即。不懂得党政部门人事安排操作方法的人,总以为只有在召开党代会和人代会后,才产生新一届的县委、人大、政府班子,其实是不正确的,上级总是在召开“两代会”的前半年时间,就开始走马换将,按照人事调整的意图,逐步让所有的干部提前到岗到位。到了召开“两代会”的时候,已经万事俱备了。“两代会”的作用不过是例行选举程序,体现一下党心和民意罢了。 项明春妻子孙秀娟也是关注这一动向的热心人之一,她在单位里听到了人们对这件事情的议论之后,心里真如同猫抓一样难受,自己老公好不容易才熬了个县长助理,说不定说没有就没有了,想问一下项明春,怕责怪又不敢问。在家里烧香时,想问问过路神仙们,这些神仙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连梦都不托一个。孙秀娟想,与其在家里急死,还不如找赵半仙算上一卦,解解心焦。 打定主意,孙秀娟又去了钱家庄。孙秀娟赶到村外的时候,见到路上停了一辆小轿车,前后车牌号被司机用报纸遮着,但有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好像是等什么。孙秀娟远远看出那是县政府的一个司机,估计是一个副县长来到了这个村里。孙秀娟想,县长来到乡下,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把车牌掩盖起来?有点令人费解。但她无心思考这些,下意识地绕了过去,没有敢让司机看见她。 赵半仙的房舍已经不是当年那套瓦房四合院了,而是架起了三层气派的楼房。孙秀娟把电动自行车停在大门外,推开门进去,见院子里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女,坐在小椅子上,都是一脸焦急的模样。 孙秀娟看到赵半仙坐在桌子后边,桌子前边背对着大门有一条汉子。孙秀娟不熟悉这个背影,估计这个人也不会认识她,胆子壮了一些,一步跨进了门。 赵半仙抬起头来,看了看孙秀娟说:“请这位女士先到外边等候,我正在给这个先生看。”孙秀娟只得退出门外,好奇心重,忍不住立在门边,听里边的对话。 赵半仙说:“从八字上看,先生的前程不会有大碍,虽然有小人作祟,但不至于伤及骨肉。你再随意给我写一个字,让我测算一下。” 那人略加迟疑,顺手在纸上对赵半仙写了一个什么字。赵半仙开始琢磨,然后开始批说道:“你写的这个‘顺’字,寓意不错。‘川’为溪,为水,为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但小河之水,没有那么大能量,不至于翻船。但防小人之口甚于防川,洪水到来,也不是闹着玩的。所以,你处事要沉着冷静,谨慎从事。近期内,不该做的那些有伤风化类的事情,千万打住,以免造成公众舆论。右边的这个‘页’字,显然与纸张有关,估计是选票一类。你又需要借助‘川’力,聚沙成塔。统盘看来,川、页相连,你应该是遂顺的,不必过于忧虑。” 那人说:“谢谢先生指教。”说罢,掏出几张百元大票子,递给了赵半仙。赵半仙说:“本来不该收这份馈赠,但先生既然有心情,我就笑纳了。” 那人说:“大师拨开了我心中的云雾,我谢你还来不及呢。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如果真是如同大师所言,定有重谢。今后,用得着大师的日子多着呢。” 赵半仙说:“我生平不好结交权贵,但与先生相处,也有数次交往了,很佩服您的为人处世。我再赠您一条护身符,也可以说是‘护官符’吧,先生要经常佩戴在身上,保您平安,步步高升。”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条黄绢布,上面用红朱砂画了一些类似韩国文字那样花里胡哨的符咒,交给了那人,让他放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那人再次表示了感谢,按照赵半仙的要求,塞进了怀里。 那人走出门来,孙秀娟急忙把脸对着墙壁,唯恐认出她来。其实,孙秀娟大可不必这么紧张,那人把西服的领口翻上来,遮住了半个脸,目不斜视,快步走到了大门以外。 孙秀娟估计这个人八成是副县长唐国发。赵半仙测字时说的话,孙秀娟听得一清二楚。她隐隐约约听说唐国发在工业局有个相好,也有人说,唐国发包养了一个美容美发店里的小姐。孙秀娟想,经赵半仙这么一指点,唐国发肯定要收敛一阵子了。 唐国发一走,两个老妇女赶紧走了过来,孙秀娟觉得还是晚进去一点好,就自觉地让她们两个人进去了,自己坐在院子里的小椅子上静静等待。她想,想不到赵半仙还会测字,自己这次替老公算卦,不再报那个生辰八字了,也用一个字让他测测。可是,到底测什么字呢?孙秀娟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写什么字比较吉利。 那两个老妇女是一道来的,等她们一走,孙秀娟急忙走进了屋里。 赵半仙说:“请问女士来看什么的?” 孙秀娟迟疑了一下,不想说是问丈夫前程的,就说:“问一个男人的情况吧。” 赵半仙看看孙秀娟的神色,觉得这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不问丈夫,倒问一个男人,八成是了解情人的情况的,于是说:“你有他的生辰八字没有?” 孙秀娟脸红了一下说:“我在外边听大师测字测得很好,我也说一个字,让你测测吧。” 赵半仙说:“那只是一种补充办法,你既然想测字,就写一个字吧。” 孙秀娟猛然想到自己名字里的那个“娟”字,急中生智,顺手写了个“肙”字。 赵半仙看了看这个字,批讲起来:“你写的这个字,只是一个半边字。配一个偏旁才成字,常用的有‘绢’字和‘娟’字。加上丝旁,可以是手帕之类,作为礼物,是为定情之用;加上女旁,是个娟字,但女旁隐含不见,说明这个男人一定有外遇。” 说到这里,孙秀娟心里“咯噔”一下,神色大变。赵半仙一看,马上明白自己的胡诌,可能是吃错了药,急忙改口说:“女士,你不要心急。这只是一种推测,另外还有一种推测,你这个字,口在上,说明此人口碑甚好,是一个公众人物,领导阶层,并且善于讲话,作报告。月在下,说明月内有异动,大家都在夸他,很有可能获得不少选票。你这个字幸亏写的不是‘员’字,要不然少一个提手旁,就有损无益了……” 任凭赵半仙怎么胡诌,孙秀娟脑子像炸了一样,再也听不进去了,“呼”地站了起来,强压怒火,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五十元钱丢在桌子上,二话不说,离开了赵半仙家。 一路上,孙秀娟几次差点撞上了拖拉机和汽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一定要和这个没良心的项明春算账! 二 孙秀娟跟项明春算的糊涂账,当然是不了了之。项明春知道自己多年前曾经与邬庆云热烈地相爱过,但最终银汉相隔,没有鹊桥可以相聚。这一切,孙秀娟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且她还与邬庆云很投缘。邬庆云走后,孙秀娟偶尔还提起她来。每次提起,都让项明春一阵心跳。她肯定料想不到自己有这一段风流佳话,不会为邬庆云吃干醋。况且这几年,自己除了与周志茹交往比较密切,没有对其他女人产生过特殊的好感。即使是与周志茹亲密,也不过是说话合得来,使到了县政府再也没有讲话机会的项明春,有了展示才情的机会。男女之间,言谈过密,有可能产生一些微妙的情愫,但项明春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估计周志茹更不会往这上面想。两个人就像延伸远方的平行铁轨,只有相近,没有相交。说人家周志茹是“脱党”干部,纯属污蔑,周志茹的操守其实是很严谨的。 所以,任凭孙秀娟怎么审问,项明春一概坦荡地予以否认。孙秀娟抓不到什么“手帕”之类的实质性毛病,哭罢闹罢,一切恢复正常,只是在心理上动摇了自己的地位,对项明春做多大的官不那么关心了。还暗自庆幸,幸亏项明春不过是一个县长助理,要是像徐立身或者唐国发,或者当了更大的官,风流起来,自己就更惨了。呸,当官有什么好?都是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家伙。于是,孙秀娟由大气变小气,小气变没气,气也不解决问题,还得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不是?于是,烧香更勤了,但不再让神仙保佑项明春早日升官了,而是祈求项明春洁身自好,给自己和女儿一个完整的家。 终于,政府官员调整的政策出台了。按照宪法规定,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县,只保留一正四副的体制。上边要求,原来的常务副县长是必保的。另外加上一个非党副县长,也是必须选上的,只是不占这四副的职数,实际上是一正五副。这样一来,杜思宝和周志茹吃了“定心丸”,没有参与竞争的必要了。此外,挂职的司徒亚夫,与项明春这个县长助理一样,属于任命的性质,都不必参加选举。 其余的人,戴敬烨、叶兆楠、唐国发、艾朋庆、王彪、余乐萌、刘鎏这七名副县长,只能从中保留三个副县长。七分之三啊,其余四个人都不可能继续坐在副县长的宝座上了。何去何从,让这七个人一下子陷入了迷惘之中。迷惘之余,继续保持了过去团结和谐的局面,相互之间,却在暗地里,立刻展开了相扑、角逐、争斗、厮杀。也许你会想,谁不知道中国的官员能升不能降?最终都会另行安排的。但你不能不想,副县长们没有一个甘愿退下来,到新的岗位上任职的。且不说不知道将来的安排是不是符合自己心愿,就说这一旦落选了,面子上也过不去。 县长郗应松成了隔岸观火者,他不会也不能参与操纵部下们的竞争。政府的官员,县长并没有决定权,只有使用权。况且在这种情况下,用谁不用谁都是毛病,对哪一个随意表态,都会投鼠忌器,难免为今后的工作设置障碍。 郗应松在县长办公会上,明确告诉大家,千万不要指望他会为某一个同志说话。你们都是好同志,都是难得的将才。在体制改革中,我不能要求你们能上能下,保持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良好品质,但请大家一定要听从党的选择、人民的选择、历史的选择。 七个竞争对手,没有人对他的套话在意,只知道郗应松不过是个没有开过光的泥塑木雕,完全用不着顶礼膜拜。司徒亚夫、项明春都参加了会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从大家阴沉的脸上,看出了弥漫的战场硝烟,暴雨来临前的风雷。人人都在思考自己胜算的把握到底有多大,各自揣摩克敌制胜的法宝。司徒亚夫偷偷地递给了项明春一张纸条,项明春打开看看,想笑又忍住了。只见上面写着: “明春兄,我看几个弟兄的表情,禁不住想起了鲁迅讽刺国民党大员们追悼孙中山先生时心理活动的一首打油诗: 大家来谒灵, 强盗装正经。 默哀三分钟, 各自想拳经。 当然,用在这里并不确切,可不知怎么,脑子里一直蹦出这首诗,觉得好笑。” 周志茹也向项明春要这张纸片,项明春用一个手指头,在自己嘴边摆了几下,指指外边,意思是散会后再给她看,周志茹会意了,三个人没有再做小动作。 矛盾的焦点自然集中在曹明祥身上,既然不能同郗应松交换意见,也就没有必要同吴洪勋交换意见了。一把手不仅具有决策权,而且具有操作权,反正就那么近十个名字画来画去,总不至于累坏曹书记的。七名副县长单独找他,他一个也不见,这些副县长也很知趣,没有人在这个紧急关头,急来抱佛脚。是去是留,只能听凭曹书记的喜好了。 曹书记虽然不单独见某一个副县长,为了稳定大家情绪,专门召开了七个竞争对手的会议。大家一致说,郗县长已经说过了,让我们服从党的选择、人民的选择和历史的选择。 曹书记说:“我先跟同志们讲清,党的选择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人民的选择是一句大话,重点是看你们在能够参与对大家投票的人中间的威信,这才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我应当重申党的纪律,请你们千万不要做小动作,搞什么拉选票、贿选活动,应当相信自己,相信投票的同志,绝大多数是出于公心,是为丰阳县的党的建设、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事业负责的。不要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儿,如果谁在这上面出了纰漏,你自己负责。最终的落脚点是历史的选择,是否继续留在原位置上,都会化作丰阳县的发展史和同志们个人的历史。当然,请大家相信,组织上是会为每一个同志考虑的,只要大家按党的原则办事,组织上不会让任何一个同志吃亏。我相信大家都能做到胸怀坦荡,千万不要在这场体制改革中犯不该犯的错误。” 这一段时间,曹书记不断住唐都市去,有时要住上几天,与市委领导和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反复磋商几个同志的安置方案。他要为自己手下的同志们负责,弄不好就要落千古骂名。其他县里的书记都是这么办的,尽管最终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但都想为自己圈不进去的同志找一条好的出路。 市里的原则很明确,由于前期安排各县市区的副书记,市直单位超编了不少岗位,基本上没有空位置了。所以,所有安置不了的副县长就地消化,谁的孩子谁抱走,别指望市里帮多大的忙。这么一来,市委把矛盾推到下级,让县委书记们没有一个不感到头疼的。他们住在宾馆里,绞尽脑汁,一遍一遍地思考安置方案。 令曹明祥最头疼的是叶兆楠,这个同志曾经在齐书记身边工作过,齐书记也同自己通了电话,帮助叶兆楠说话。但这个叶兆楠在丰阳县几乎没有什么建树,统盘分析,民间测验这一关,他就不可能过得去,不保留他的副县长位置不合适,调整他进常委,又没有合适的工作给他干。为此,他专门找了市委方书记,仔细地向方书记说明了叶兆楠的工作状态,没有说他工作不好,只是说这个同志最适宜做机关工作,是不是安排到市直里去?这是我向市委的唯一要求。 方书记听后,带点狡黠的神情说:“你说的叶兆楠是不是原来跟着齐书记的小叶呀?” 曹明祥说:“方书记的记性真好,就是那个小叶。” 方书记说:“唔,我知道了。”曹明祥不敢再往下说,因为他知道方书记的秉性,不会当场明确表态,就不再往下说了。 三 事实上,不论曹明祥对七个人如何提出严厉的要求,连曹明祥自己都不相信,大家肯听他的劝告,不做拉选票的工作。 根据上级安排,在确定县政府班子人选过程中,民间测验这一关是必过的。而且到了最后,如果仍不明朗,有可能要进行一次小范围的“票决”。七个对象,所有的竞选活动,自然集中在拉选票上。七个人都在积极地想办法,为自己拉选票。在招数上,大家如同“小偷见了贼,谁也不说谁”,一个个心照不宣地开展地下活动。都是多年的行政官员了,没有人不知道哪些人可以投票,可以用一票来决定自己的前途和命运的。大家都算得出来,参加投票的人,无非是“四大家”领导成员,各乡镇的党政正职,县直各委局的一把手。于是,根据曹书记的提醒,全都明确了奋斗的方向,就像海湾战争时期多国部队的战机,对这些人进行了精确制导的轮番轰炸。 工作的重点,当然是在各自分管的部门内。在这一方面,戴敬烨最有优势,他连明彻夜,跑遍了十四个乡镇,见不到人的,也不用打电话交代的方式,而是在通上电话后,尽管人家反复表态,坚决投他的票,戴敬烨也一定要见到本人,不然总有点不放心。要是这些人同意在家里见他,上门时还不空手,总要拿些礼品,让他找的人接受县长的礼品,很过意不去,这一票是铁定的了。 唐国发自从见到赵半仙以后,跟自己的情人发了短信,说这一段要避避风头,不能见面了,情人予以充分理解。暂时的分离虽然痛苦,总比唐国发下野了,倘若调到外地去,那更不容易见面了。但唐国发工业口管理下的单位实在太少,平时找企业,可以大手大脚地花钱,但这些厂长经理,真正的正科级干部却没有,甚至连副科级也不多,要指望他们投票,无异于缘木求鱼。同时他与乡镇干部交往相对较少,甚至连刘鎏都不如,应当把主攻方向放在乡镇里,所以,也像戴敬烨一样,走遍了全县的山水,穿梭在乡镇所在地。 叶兆楠自然不甘示弱,慑于曹书记讲话的威力,怕抓把柄,不敢给各个有投票资格的人群发短信,只对自己感到最信任的同志发短信,不仅请求他们投自己的票,而且请求他们帮助给亲近的同志交代,投自己的票。然后,把全县干部的册子拿来,“外甥想妗子,想起一阵子”,只要是正科级干部,“有枣一竿子,没枣一棍子”,一个一个挨着打电话,力争不留下一个争取对象。尽管知道有些人不会投自己的选票,但还是向那些尚未投票的人,用甜蜜得让人肉麻的语言,表示衷心地感谢人家对自己的支持。 朱茂进为刘鎏成立了一套竞选班子,又像上次为项明春拉选票一样,全面展开了电话攻势,并且骂骂咧咧的,说谁不投这一票,就×他什么什么的。别人也骂他,要是我们投了刘鎏的票,也要×你什么什么的。就这么在嬉笑怒骂中,敲定了不少选票。 艾朋庆和王彪比较沉稳,他们两个不是不心焦,但不做无用功。他们意识到必能得到的选票,当然一个也不放过,凡是能够拉一拉有保证的,也分别通过不同方式做工作。 王彪读过一个中篇小说《满票》,那是河南省西峡县已故的著名作家乔典运的获奖作品,说的是一个当了一辈子支部书记的老党员,在村里重新选举干部时,只得了一票。被选掉后心情郁闷,失魂落魄地走在村子里,一个一个和他过去非常亲近的人,都说自己投了他一票。根据这些说法,不用统计,自己得的也是满票。最后回到家里,连自己老婆也说她投了他一票,他终于非常恼火,大吼一声,你哪里投了我的票?那一票是老子自己投的!王彪就想,在选举上,人心隔肚皮,不要轻信一些人说要投他的票,不能有把握的,干脆不要试图努力。 余乐萌一扫过去的萎靡不振情绪,自信自己毕竟是本县的老干员,大家必定人在人情在,肯定会顾念乡情的。做了一遍工作后,忽然想起,在市委党校还有参加学习的副处级领导、乡镇书记乡镇长班和中青年后备干部班,有几个正科级以上干部在那里学习,马上带上秘书赶到唐都市委党校,把他们约请出来,以看望和慰问他们的名义招待了一顿,大家心照不宣地吃喝了一次。 回来的路上,余乐萌醉醺醺地对司机和秘书说:“你们看怎么样,他们几位下那么大劲儿拉选票,但都没有预料到我有这一招吧?” 司机抿着嘴笑笑,没有吭声。秘书也喷着酒气,奉承余乐萌:“余县长,我早就知道您的办法多,我相信,这一次调整你一定能够稳操胜券!” 让人没有料到的是,冯司二找到庞玉立,说要为项明春拉些选票。庞玉立说,没有这个必要吧,别冲击了曹书记的战略部署。冯司二说,我们不管他如何安排,也要为项明春拉一些选票,面子也是好看的。庞玉立说,那你看着办吧。冯司二说,这个事儿不要告诉明春,估计他不一定会同意。庞玉立说,好吧。这同做好人好事一个样,说出去了反而不是好心肠了。 冯司二见庞玉立没有反对他这么做,就找朱茂进、查志强、曾丽、司马皋等人串通,为项明春拉选票。司马皋这个人虽然有些嫉妒心,但毕竟是老战友,本来与项明春的私交不错,发誓赌咒说,一定要投项明春一票。 暗流涌动,地火奔突。一个春节,这几个副县长没有一个人有心思过年了。有人传说,其他县有几个副县长,在大年初一,跑到百里外的大寺院里,花大价钱烧头炷香,他们几个都没有这么做。 过罢年,市里组织了多套人马,分别到各县进行民意测验。副县长们也都到场了。七个人一看,全部傻了眼,一个个脊背直冒冷汗。原来他们每个人的估计都不足,参加投票的面很大,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不仅“四大家”领导以及四大班子里所有的正副科级干部,全部参与了,而且像刘鎏的姑夫这样的一批老干部、县直工业企业的厂长经理也都通知到了。有了厂长经理参加,唐国发一人倒有些宽心,但一想到自己事先没有同他们沟通,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生自己的气,故意把票投给别人,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 票面上印的是九名现职副县长的名字,投票要求每个与会人员,把自己认为最合适继续留任的五位副县长填出来,只能填写五名,少于此数的票有效,填写多了的为废票。对九名候选人不满意的,也可以另选他人。 最后,公开唱票的结果是,项明春票数最高,杜思宝第二,周志茹第三,其次是王彪、戴敬烨,刘鎏和唐国发并列第六,艾朋庆和余乐萌倒数三、二名,叶兆楠只得了很少的十几票。 这个结果是要向社会上公示的,所以监票、唱票、计票都很认真。在向与会参加选举的人宣布结果后,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曹书记作了总结讲话。他说,他要对全体与会同志积极参与全县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表示感谢,选举结果体现了党心和民意,大家对原有的几个副县长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但是,民意测验的结果是这次政府体改的重要参考,还不是最后的结论,有些同志可能要到更加重要的岗位上工作。 会后,叶兆楠给曹明祥打电话说:“曹书记,我头很疼,想请假。” 曹明祥说:“请什么假?感冒了,吃点银翘解毒片就行了。你来我这里一下,我和你商量点事情。”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再一度县级换届改选,项明春得票多,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如芒刺在背。人大代表问:“冯书记,你就明说了吧,是不是不让我们投项书记的票?”车子走到唐白河大桥时,叶兆楠摇下车窗,奋力把秦鸣鸥写的条幅扔进了水里。杜思宝快人快语:“哎呀,古时候只要中举,一步就能当上县令了,哪像今天升职,有这么多台阶!” 一 叶兆楠赶到曹明祥办公室的时候,项明春正在曹书记那里。 看来,话已经说完,项明春要起身告辞。曹书记同项明春亲切地握着手说:“明春同志,我代表组织上对你的高风亮节表示肯定。我知道,这次民意测验你得票最高,这并不是你拉票的结果,天不言自高,地不语自厚,这是大家对你的信任。我相信,以你的个人能力,完全能够想得清楚,组织上用人是从多方面考虑的,现在的历史阶段,不可能全部按照民主选举途径配置。所以,这次是要委屈你的。其实,个人暂时的委屈算不了什么。小平同志三起三落,照样能为我们国家和人民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你要相信,党组织是不会埋没人才的。” 项明春满头大汗,庄严地对曹明祥表示:“请曹书记放心,这次幸亏是民意测验,要不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正式选举前,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我熟悉的人大代表们的工作。到正式选举时,请代表们一定要同县委的用人意图保持高度一致,明确表态我不是参选对象,选我的同志等于辱骂我,你看行吗?” 曹书记说:“明春啊,也不至于那么说。但你要明白,这次参加选举的,不同寻常,都是我们身边一起共过事儿的好同志。我这肩上的担子沉重啊,你放弃参选,就是为我分忧啊。” 项明春边走边想,这次得票多,一点也没有让自己高兴起来,反而如芒刺在背,非常困惑。人代会上,不让人民代表选举自己,这工作确实不知该从何做起,但这个态还是必须表的,不然自己将更加陷入被动。冯司二啊,你们这些老伙计,看似向我,实质是害我呀,大家千万不要给我帮倒忙了,我说是辱骂我并不错,上边不下我的米,你们硬是选我,会让领导认为我搞非组织活动,这比辱骂我还厉害呀。 叶兆楠看着项明春的背影,有些愠怒,要不是这家伙得了那么多票,自己不至于得那么少。 曹书记指了指沙发,让他坐下,然后说:“兆楠,相信你能够正确看待这次民意测验的结果。你也应当相信,不管得票多少,组织上是会为你妥善安排的。” 叶兆楠眼中涌满了泪水,泣不成声地说:“想不到我在这里折戟沉沙,辜负了您的希望和信任。” 曹书记说:“我把你叫来,正是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带有个人情绪。民意测验的效果不好,原因是来自多方面的,完全没必要介意。” 叶兆楠气呼呼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我回家种地!” 曹书记严肃起来:“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么说话?你要是这个态度,我就是想帮你,也不帮你了!” 叶兆楠软了下来,赶紧向曹明祥承认错误。曹明祥要求他,在正式工作安排好之前,不要表现出任何怨言,否则就是政治上的不成熟,也不要请假,站好最后一班岗。叶兆楠想,我不过是赌气罢了,有结论前,我哪有脸到其他地方去?连回家见李静娴的勇气都没有了。 从这两个人起,曹明祥开始苦口婆心地一个一个地做这几个候选人的思想工作。这工作的难度,要比做訾同亮那时的工作大多了。那一次,只要暗中操纵一下就行了。这一次,阵前斩大将,叫人如何下得了手?但是,该斩的必定要斩,手脖子是软不得的。 曹明祥的提包里,有几封市委组织部转来的告状信,内容是告戴敬烨无能,唐国发好色,刘鎏不懂经济工作的。曹明祥知道这些匿名信,与办公室从街上捡到的一些关于上述三个人的小字报内容如出一辙,无非是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并不需要处理。他分析了一下,艾朋庆和王彪绝对不会干,杜思宝和周志茹不需要这样干,怀疑对象只有余乐萌和叶兆楠两个人,若是他们的话,简直是太无聊了。 曹明祥不担心项明春,他虽然是半路中杀出的程咬金,让自己差一点措手不及,但这个同志政治上是成熟的,他完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担心叶兆楠,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语政,只要方书记在市直给他找到合适的位置,相信他没有话说,至少还帮他解决了两地分居问题。 曹明祥认真地研究了其他几个同志的消化办法。统战部部长再有两年就到了退下来的年龄,把他调到政协任副主席,让余乐萌接任统战部长,是合适的。县里要把信访局升格为群众工作部,王彪这个年轻人能打能拼,工作出色,完全可以出任部长。在成立之前,先按副处级干部、进常委挂着,一旦时机成熟,就把这个能干的同志用上。至于刘鎏,只要能让他担任县长助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余下来的杜思宝、戴敬烨、唐国发、艾朋庆和周志茹就可以达到等额选举的要求了。 曹明祥又把王彪和余乐萌叫来,说明了自己关于人事安排的意图。余乐萌表示,服从组织决定。原以为王彪会不同意,准备拉开架势,像当年苏秦游说六国那样说服他,谁知王彪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说,你别看我这个人好抬杠,但我对竞争从来不感兴趣。谢谢您,曹书记,你不让我身败名裂就够对得起我了。 最后,曹明祥把刘鎏叫来,让刘鎏谈一谈自己的想法。 刘鎏坚决地说:“我当然知道您让我来,目的是想让我退出竞选。按说,我应该尊重组织上的决定。可我这个人,本身就是通过竞选上来的,竞选对我来说,不是一种望而生畏的事情。按照民主的程序,我完全有参加竞选的资格和权利,请曹书记您支持我。” 曹明祥觉得有点后悔,自己应该首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许之以愿,赠之以言,把意图全盘托给他,谁知这小子得理不让人,一下子把自己要说的话堵死了。转念想想,这小子确实不容易,好钢更需要锤打和熔炼,目前的火候还不成熟,放一放再说不迟。于是,和颜悦色地对刘鎏说:“我明白了你的态度,也许你是对的,我支持你的想法。” 刘鎏说:“曹书记,我知道你是我们的英明领导人。” 刘鎏走后,曹明祥一直在考虑如何做好刘鎏的工作。他脑子忽然一亮,想起了刘鎏的姑夫。刘鎏最听这个退休老干部话,找到他,就等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于是,打定主意,去会一会这个老同志,碰一碰运气。 曹明祥像刘鎏那次一样,也是在门球场上找到了他。刘鎏的姑夫到底是老组织干部,对现任的县委书记不敢怠慢,马上请曹书记到活动中心的办公楼内,和曹书记谈话。 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主任把茶水倒上,把那个一般舍不得开的电热风打开,请他们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谈话。 曹明祥说明了来意,刘鎏的姑夫沉吟了好久,才对曹明祥说:“曹书记,我体谅你工作的难处。刘鎏这孩子是我多年看中的好苗子,把他锤打锤打有好处。可这孩子自从担任了副县长,就没有工夫到我这里来了。我可以把他叫来,说服说服他。至于到底能否让他退出竞选,我是没有把握的。” 曹明祥说:“只要你老有这番心意我就高兴了,你就帮助我做做小刘的工作吧,我相信,这对于他今后的成长,不一定是坏事儿。” 曹明祥一直等待着刘鎏以及他姑夫的回音,很久没有等到。眼看到了即将召开“两代会”的前夕,当曹明祥有点“邻居失火贼翻墙,瞎子走到井沿上”那样着急的时候,刘鎏才打电话来说:“曹书记,我想通了,决定退出竞选。但是,如果再有机会的话,我是不会自动放弃竞争的。” 曹明祥非常高兴,反复夸奖刘鎏:“你这个激流勇退的决定真是太好了,我们县可能是全市此项工作的典范。请你相信,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这一次,你不争是争,争是不争,我的意思你一定会明白的。你放心,只要我在位,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参与更高层次竞争的。” 二 “两代会”开得都很顺利。尤其是党代会,几乎没有什么花絮。庞玉立和县委办的常务副主任当选为县委委员,朱茂进当选为县委候补委员。 在丰阳县委×届一次全会上,余乐萌和王彪选进了县委常委。常委们又选举了书记、副书记,曹明祥、郗应松和吴洪勋都是满票当选的,说明谁也没有犯“伟大谦虚”的错误,都给自己画了一票。 政协会先于人代会一天召开,两个到龄的政协副主席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退了下来,方便了原来的统战部长进去。因为统战部长本身就是副处级,所以没有必要让上级来,兴师动众地进行考核,只是把屁股挪了一下位置,当上了政协副主席,把统战部长的位置腾给了余乐萌,让余乐萌接任了统战部长。王彪则搬进了县委大院,以一个县委常委身份挂着,等待具体的职务到来。 在人代会上,曹明祥捏了一把汗。项明春曾经是他心目中的爱将,现在却觉得这个人非常讨厌,很可能搅黄了整个换届工作。在人大代表临时成立的各代表团党总支会议上,强调要求党员代表不能搞非组织活动,说这话时,眼睛是盯着冯司二的。 因为事先项明春反复对冯司二交代过,不能再投他的票,那是害自己的,冯司二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心里说,何苦呢?即使把项明春选成县长了,自己也接替不了县长助理的位置。这时,又听到了曹书记口气中的严厉和看到了曹书记目光中的凌厉,对自己在上一次民意测验中,为项明春拉选票的举动更加后悔了。回到黄公庙乡代表团,紧跟曹书记的战略部署,召开党员代表会议,要求党内同志要同县委保持高度一致。一个村支部书记人大代表问:“冯书记,你就明说了吧,是不是不让我们投项书记的票?”冯司二做了肯定的回答。 人大代表到底是在党的领导之下,素质较高,不同上次的民意测验时的与会人员,参差不齐,填写选票的随意性大。所以,项明春通过艰苦的工作,仍然得了一些选票,但不再具备压倒优势。杜思宝、戴敬烨、唐国发、艾朋庆和周志茹,顺利地当选了新一届县政府的副县长。选举结果出来以后,捏了一把汗的曹书记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对项明春的信任。 项明春、刘鎏被任命为县长助理。刘鎏说,明春兄,你终于又排到我的前边了。身心疲惫的项明春说,老弟,说良心话,我连这一助理都不愿意再干下去了。 调整以后,平时激进的王彪虽然没有一步到位,却令人意外地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坦然面对,仍然在工作中风风火火地干。余乐萌再一次进了常委,但在内心深处,瞧不起统战部长这一职务。是啊,从县委办公室主任到县政府副县长,又从县政府副县长到县委统战部部长,手里的实权越来越小。几个好友见到余乐萌,自然表示祝贺,说他从第六位降到十八位,又回到了第八位,一下子跃升了十个位次。余乐萌不以为然地说,毬,大气候决定,非常委变成后位常委,不过是地板砖上铺张蓆,这也叫提升了?“地板砖上铺张蓆”这句比喻,生动而又贴切,很快传遍了全市,就连组织部门的领导都认为这句话道出了用人的真谛。好几个县受到类似调整的人,都不再觉得没有继任副县长吃亏,因为,进了常委,总算“地板砖上铺了一张蓆”,顾住了面子,心理上还有比较平衡的。有人甚至觉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知道最后是这个结果,不如不参与竞选,及时抽身而退,免得几个副县长差一点撕破了脸皮,闹得面和心不和的。 在两代会召开前,市委下文,叶兆楠被调整到唐都市委宣传部去,任副部长级协理员,仍然是副处级。 郗应松召集政府班子成员,为叶兆楠举行了茶话会,然后在宾馆为叶兆楠饯行。杜思宝借故没有参加,其他副县长、县长助理都参加了。大家从不同角度,肯定了叶兆楠在丰阳县工作期间的成绩,说他是极为难得的好同志。在酒席上,本来自恃酒量大的叶兆楠,不知不觉地喝高了,泪雨滂沱,泣不成声,说自己舍不得离开丰阳县,舍不得离开同志们。大家都十分理解他的心情,没有过多地劝解他。 叶兆楠临行时,庞玉立和其他办公室同志一起出来送行,场面还是很热烈的。叶兆楠想,县电视台的那个漂亮姑娘小庞不会再来摄像了,今后很少能见到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了,不禁稍微有点惆怅。 心理同样失落的还有他的秘书小关。叶兆楠上车前,小关把一个装裱好的条幅送给了他。叶兆楠以为是县里的名人字画,顺手放在了身边的提包上。 出了县城后,叶兆楠觉得小关不枉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很有情义,自己离开了,还特意为自己送了品位很高的礼物。忍不住把那个条幅打开看看,原来是秦鸣鸥生前写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那张字。叶兆楠觉得,这个小关,是什么意思?自己曾经交代过他,让他把秦鸣鸥的遗物送到档案局去,他却把这个东西保留了下来。现在送给自己,是抱怨没有把他安置好,还是替自己鸣不平?想来想去,觉得二者兼而有之。不管这个小关怎么想,秦鸣鸥那时的心境也是自己现在的心境,但这样的条幅太不吉利,没有什么保存价值。在车子走到唐白河大桥时,叶兆楠摇下车窗,奋力一扔,把这个条幅扔进了水里。 在到新岗位任职这一段时间内,叶兆楠的心理上仍然有强烈的失落感。他想,在丰阳县周游的这几年,基本是属于原地踏步。老家里乡亲们肯定有看法,也许认为自己降职了,也许认为又被提拔了。这些可以先不管,最担心的是李静娴瞧不起他。但李静娴并不是这样的态度,让他心里安定了不少。后来他听说,他们这一批不能留在副县长位置的其他同志,安置得还不如自己,又让他暗自庆幸。不说别人,就说刘鎏,本来是好好的副县长,通过调整,降格为县长助理,比自己还惨。据说,他们那一批公选的副县长,几乎没有一个被保留在原位置上。有一个县的公选副县长,再一次当选为副县长,因为把市委安排的非党副县长选掉了,没有多久,这个副县长被调到另一个县任县长助理,那个被选掉的非党副县长又被扶上了台。 对于他回到市委工作,李静娴有些遗憾,但没有抱怨。后来,反而满意起来。爱情到一定时候,就会转化为亲情。作为女人,有老公在身旁是幸福的。生活毕竟不是诗,压在李静娴肩上的家务负担一下子减轻了,孩子送幼儿园全托后,李静娴的体形也恢复到生育前的良好状态,面目多了几分成熟,更加耐看了。叶兆楠毕竟到了市委宣传部工作,直接领导市电视台,所以,台长们给予李静娴了应有的照顾。李静娴又可以背上摄像机,以一个资深记者的身份,到市区内各处产生新闻的地方,显现自己靓丽的身影。李静娴告诫叶兆楠,有了小伤小病,唐都市医院多的是,不准你单独到中心医院瞧病。叶兆楠心里说,不管大小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小心眼的,自己正是与李静娴交往被孙丫丫发现了,才闹离婚,有了这么一场姻缘,想不到李静娴又开始防范孙丫丫了。 在机关工作,规律性很强,正常上班下班,完全没有在县里的那种无序和忙乱。叶兆楠忽然有了练习书法的愿望。他买来了颜真卿的碑帖,从临摹到仿写,进步很快。机关里有的是废报纸,在叶兆楠这里变废为宝,都被叶兆楠利用了。丰阳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喜欢书法的同志,来到叶兆楠这里,带来几张宣纸,求叶兆楠赠一幅墨宝。叶兆楠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人求字了。那人把宣纸为叶兆楠摊好,叶兆楠膏好笔墨,运了运气,准备大书而特书。可是写什么呢?肚里没有多少好词,脑子里竟然萦回的是这句话: 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三 大局甫定,丰阳县的一切工作再一次走上了正常轨道。城镇建设、招商引资、新农村建设等一系列经济发展和社会事业,又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阳春三月的一个周末,杜思宝忽然动念,叫来项明春,商量着去见一见萧干死时非常推崇的那个内乡县的高人李茗公。项明春也听说过,这个人是少见的大才子,早就想拜会拜会这位老兄,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项明春说,要不要带上刘鎏一块儿去?杜思宝说,怎么不行?多去一些人,也许喜欢交朋友的李茗公先生更加高兴。我还想起一个人,他是当年孙二孬托我找人写《怪味沧桑》的那个作者,叫郝树声的,也很了不起,一年多时间,连续写出了《镇委书记》、《侧身官场》和《怪味沧桑》三部长篇小说,出现了几种盗版。据说,他和李茗公有深厚的交情。 于是杜思宝跟郝树声打了电话,约定在明天他们到达唐都市以后带上他,一道去拜访李茗公,郝树声非常高兴地答应了。项明春建议杜思宝,要不要约一约已经到市委宣传部上班的叶兆楠?杜思宝斩钉截铁地说,约他干什么?这人是个小人。项明春非常奇怪,在一起相处了那么久,想不到杜思宝对叶兆楠竟是这么一个评价,一肚子狐疑,却没法刨根问底。暗暗想到,真是不知哪马同哪马将着。 因为路途较远,三个人起了大早。也不用司机了,杜思宝亲自开车。 路上,杜思宝向他们讲述了萧干的悲惨遭遇,说了萧干死后留下的手稿内容,项明春和刘鎏感叹不止。 项明春说:“人生啊,犹如一场梦。萧干的悲剧就在于他太想不开了,别说官场之中,就是在任何单位、任何场合下,人与人的差别总是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何苦为了名利、地位争斗、生闲气呢?” 刘鎏不赞成项明春的说法。刘鎏说:“项老兄,弱肉强食,是动物界的客观存在。连植物也不能幸免,相互争风争光争雨露争养料。如果都像你这种思想,全中国干脆成为寺院和尼姑庵得了。” 项明春说:“小刘你别抬杠,我说的与你说的并不矛盾,即使到寺院里,也有大师、方丈、大和尚、小沙弥之分,这可能是李茗公先生论著的怪圈现象之一。好多看不见的差别,同等级之间存在的隐形差别,不是让人消磨意志,正是激发人竞争的。” 杜思宝稳稳地驾驶着车辆,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前进。这时,忍不住接过项明春的话头说:“你们两个说得都有道理,但各持了一个方面。就说萧干这个人吧,他对自己过于苛求,又不试图打破困扰。我听说有一个县的副县长,到了市直一个部门任副职,第一次来客,办公室主任招待了,以后来客就不管了。甚至再找这个办公室主任时,那人看见他有客就溜,干脆把手机关了。这个副县长在客人面前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吆五喝六地安排来客到宾馆吃饭,吃着喝着,渐渐地有了醉意,竟然趴到酒桌上放声大哭,说自己就那么一两千元工资,招待两次客人,自己就没有饭钱了。县里来的客人很不好意思,悄悄地把饭钱给结了。再说坐车,单位里的车辆根本轮不到他坐,周末回家坐公交车,星期一早上早早起来赶公交车上班,集中起来的车票竟然不予报销。这个老兄实在忍不下去了,跑到市委组织部找了这个领导找那个领导,强烈要求仍然回到县里,无论给任何名义的职务,哪怕随便找一个活干干都行。闹得久了,市委组织部只得以一个副处级干部的身份,让他重新回到了县里,没有担当任何职务。结果车子有了,吃饭也可以签单了。要是萧干老兄也这么做,别把自己那个正处级和常务副局长看得太重,恐怕也不至于这么早早地离开人世。” 项明春和刘鎏都说杜思宝认识全面。 项明春建议,既然咱们拜会李茗公的意向是因萧干而起的,干脆先到存放萧干骨灰的地方,凭吊他一下。杜思宝说,正合我意,我还要当着萧干的面办一件大事。刘鎏也表示同意。 到了唐都市,作家郝树声已经把早餐的小吃地点选好,请三个人简单地吃了些豆浆、油条、小笼包、茶鸡蛋什么的,然后一同去市里的骨灰集中存放处,找到了存放萧干骨灰的那个格子。萧干的妻子无力再埋葬萧干,说要等儿子大学毕业后,再隆重地安葬他,所以交了保管费,一直存放在这里。 萧干的遗像安详地望着这些生前的朋友,依然那么神采奕奕。大家向他鞠躬默哀的时候,时间仿佛凝固了。 杜思宝从提包里把萧干的手稿掏出来,用打火机点燃了。 刘鎏说:“杜县长,你怎么把手稿烧掉了?这东西很有价值的。” 杜思宝说:“不要紧,我已经把手稿全部扫描进了电脑,内容也全部修改录入了。反正将来肯定不会为萧干办展览馆,这东西没有保留的必要了。我在上面批了不少感想,如果萧干在天有灵,就把这东西还给他,让他也看看吧,只是不会再和我争鸣了。” 四 一行四人出了唐都市,又行进了一段高速公路,就下道走上了省道,径直走进了世界地质遗产宝天曼山区。 行进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大路上,风景秀美如画。杜思宝关掉了音响,把玻璃窗全部摇下来,任山风袭来的清新空气在车厢内轮回。宝天曼山势雄伟,非常壮观,奇石怪岩,随处可见。白云朵朵,绕山飘渺,充满了诗情画意。虫歌鸟唱,水流潺潺,飞瀑倾泻,山鸣谷应,如同交响音乐,动听悦耳。原始森林中,各种灌木密集挺拔,乔木郁郁葱葱,山花烂漫盛开。隐匿于密林中的珍稀动物、植物数不胜数。车子缓慢地行驶着,不时地停下来,几个人或拍照景物,或合影留念,都觉得大饱眼福。 四个人议论说,这里的大山这么奇伟壮丽,湍河这么奔腾不息,自然会孕育出众多的英雄豪杰。无怪乎在当代亦能够造就出李茗公这样的思想家,于天这样的大画家,张青山和尹先敦这样的大书法家,都是国家级水平,还有孙青松、韩国民等一大批的青年散文作者、诗人,何等了得! 到了午后一点多,他们才赶到内乡县衙。李茗公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一见几个人到来,煞是高兴,乐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赶紧安排吃饭,恨不能把内乡所有的名贵小吃一股脑儿让四人品尝完毕。这茗公兄甚是健谈,席间几乎不容许客人插话,古今中外的轶闻趣事,信手拈来,深入浅出,让人喷饭,让人感悟,让人觉得这个人知识渊博,又绝没有知识分子那种酸不拉唧的怪味。 午饭后,稍事休息,李茗公陪同他们观看了全国闻名的内乡县衙。这一处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筑,涵盖了封建社会中国的半部官文化,至今还在官场之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讲解员娓娓动听的解说声中,杜思宝、项明春、郝树声和刘鎏他们四人深切地感受到历史的延续,古人的回声,规则的传承,时代的更替。一个个都根据自己的心境不同,回味和寻找中华古老文明与现代文明的交汇点,索解人生的意义,探讨官文化的奥秘。 讲解员在解说的时候,特别提到,在明清两个朝代,上边只设七品县令这一个官员,其他下属是县令根据自己的需要选聘的,由地方筹措薪水,不吃国家皇粮。一般只选聘一个县丞辅佐着县令和其余文武六部的少量人员,这说明古代的人事编制相当严格。你们看,对联上写着,“莫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杜思宝快人快语地说:“哎呀,这样看来,古时候只要中举,一步就能当上县令了,哪像今天升职,有这么多台阶!”杜思宝的这话,是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的。 刘鎏就想,过去人口稀少,经济不发达,官员的设置极少,哪像今天这样?不仅设县委书记,还设县长,除了党政一把手外,副职们成堆,这还不说,竟然又设立了助理这种非实职性职务。官员多了,难免要区分先后顺序,名次排列,在同一个官职之间,也存在着看不见的差别,实际上是一种隐形台阶。不论显形的或是隐形的,都会让在职的官员殚精竭虑,孜孜以求,企图跨越上去。 刘鎏想到这里的时候,精神恍惚,在跨上二堂的那个高台阶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退到了最低处。项明春看见了,开刘鎏的玩笑说:“看看,我们的刘县长正是没有跨上这个台阶,反而退下来了。” 大家都笑了,但笑得有点苦涩。 县里的一个姓郑的副县长闻讯赶来了,热情备至。画家于天、书法家张青山和尹先敦也都赶来相聚。大家兴趣盎然地欣赏了堪称一绝的于天先生的工笔漫画,漫无边际地瞎扯晕聊,一直兴致不减。 终于,杜思宝向李茗公提出,要拜读他的《官场怪圈研究》书稿。李茗公爽朗地大笑说:“不背朋友们,我这部难产的书,已经从阳道里滑出来了!” 说罢,李茗公把自己的两部精装的《书生之见》和《官场怪圈研究》取出,一本本地签字,送给诸位朋友。 在李茗公签字的当儿,项明春急速地翻看了《官场怪圈研究》的目录,上面有“官场怪圈:朝代兴亡之谜;乌纱帽:惊人的吸引力;官场真理:幸福就是当官;革命导师结论:万恶官为首;群体结构原理:官是人类的精英……”共有“序论、结论、十三个章节”等十五篇论著。随便翻翻,读了一些感兴趣的章节,项明春不禁惊叹,政论性质苦涩的文章,竟被李茗公书写得生动活泼,高雅通俗,博大精深,发人深思,而且内容绝无伤世愤俗、热讽冷嘲的东西,全是激昂向上的主调。 李茗公说:“诸位,我这书迟迟不能出版,主要是编辑们被书名吓着了,其实内容却是对马克思主义和当代著名思想家们的研究后,自己产生的感悟。我在这里做个广告,我这书多半属于自费性质,有书不能无偿读。当然,我还没有混到卖文吃饭的地步,但我并不酸,得把成本收回。如果有人喜欢读的话,请向内乡县衙邮购,诚望书友们赞助一下我这个不算怎么落魄的文人!” 所有人对这个绝妙的广告哈哈大笑。 一直到了晚饭时,人们还在津津乐道李茗公的大作,正巧当地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也来了,又向大家隆重推介了唐都市的作家郝树声,说他也是写官场小说的,也可以叫做公务员小说,内容贴近生活真实,绝不是坐在书斋里瞎编的惩治腐败一类,男男女女混交乱配,借以吸引读者眼球的东西。 郝树声说:“你们不要相信秘书长的吹捧,我的东西比起茗公兄的著作,无论其思想深度、醒世意义都差得太远了!茗公兄为社会开出的民主政治的济世良药我就开不出来。” 李茗公伸手作了个下压状:“请树声老弟打住,谦虚太狠就是骄傲。咱们是各行一路,你能用人物、事件,刻画出世相百态,更拥有广大读者。这从你的作品屡遭盗版,再三印刷,已经看得出来了。我们虽说不上英雄惜英雄,也算是惺惺惜惺惺。” 项明春接着说:“我已经把茗公兄的书翻了一个大概,从我在官场中这些年的摸爬滚打,感到有一个隐形台阶的怪圈好像你还没有涉及。” 秘书长和郑县长都有同感,大家一致怂恿郝树声把这一主题当做小说写出来,乘着酒醉,郝树声竟然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郝树声犯了作家们常见的迷糊病,带着病态和对朋友们的承诺,写出了这么一本拉拉杂杂的文字。完稿的那一天晚上,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凹面台阶上做滑板运动的年轻人,忽而上去了,忽而又下来了,始终跨不上那个台阶。 这梦醒来,迷糊病突然消失了,感到无比清醒。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迷糊中编出来的这二十好几万文字,简直是抱块土坯要在河水里洗净,坯没有了,河水也弄浑了。忍不住恨恨地骂起了自己:你愚蠢啊?你吃错药了?你脑子进水了?这些不过是平平常常的生活,你写它干吗呀!? 2007年7月15日至2007年9月21日晨 正文 后记[完] 2007年1月,河南文艺出版社以“郝树声长篇小说系列”的名义,一次出版了我的《镇委书记》、《侧身官场》和《怪味沧桑》三部长篇小说。对于一个初涉文坛的业余作者来说,河南文艺出版社一次性推出的举措,真的需要一定的眼光与魄力。我这样说,并不是说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而是对河南文艺出版社对于我们这些业余作者的大胆支持,确实心存感激之情。不仅如此,社领导和责任编辑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可以伸缩的空间,虽然三部长篇已经构成系列了,但系列这概念,没有数字限制,还可以继续系列下去。在恩师方亚平的策划与催促下,我只得又搜肠刮肚,穷尽自己对官场的一些见识,敷衍出了这一本新书。 有朋友看了书稿后说,你应该把书名定为“仕林外史”。因为你并不以某一个人为主线,而是描述了一帮大大小小官员的生态表现。当官又称为“入仕”,你这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应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但我仔细斟酌了一下,还是不用这名字好。人们都知道,有一部名著叫《儒林外史》,我如果用这样的书名,胆敢与古人并驾齐驱,显然有欺世盗名的嫌疑。 在我们这个地球村里,人类社会结构类似于宝塔状,只要有人群,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有形或无形的差别,发生着相互作用。这种差别,极大地影响着人们思维和行为方式,促使人们从来不满足现状,并产生不断追求改变、进步的动力。这种常见的现象,在官员圈子里,表现得更加明显。于是,我从另一个侧面,抓取了同级别但存在差别的公务员之间,各自为了自身发展,在仕途上顽强挣扎,相互倾轧,费尽心机的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作为小说的骨架,对当代市县以下的机构变革、人性扭曲作一些定性的描述,让人们熟悉一下当今官场中一些官员的生态状况。书中虽然有几个核心人物,但不构成全中国所有官员的画像。所以,我也不敢随意放大自己的创作意图,于是,我选用了《隐形官阶》这一书名。提醒读者注意的是,书中虚构的人物都是在《侧身官场》和《怪味沧桑》两部书中抽出来的,又新增了一些人物,按照自身的发展逻辑,纵横交错,发生了相互作用。可以认为,这部书与前两部书血肉相连,是那些人物在自己生命轨迹中的延伸和发展。只是到了最后一小节,引入了真实的地名和人名,把读者从虚构拉入现实中,让你觉得,似乎故事是真实的。顺便告诉你,如果我在工作之余,还有一些精力的话,也可能把这部书一些藏头露尾的人物再展开,仍然编一个故事给你看。 说实在的,作家除非别有用心,最讨厌人们对号入座。有人读了《镇委书记》,就说贺振宗是作者;有人读了《侧身官场》,又说项明春是作者;有人读了《怪味沧桑》,更说杜思宝是作者。紧接着分析推测,作者肯定有过邬庆云和孙丫丫那样的女友,让我觉得好笑。作品肯定会折射出现实的影子,与作者本人的生活阅历分不开,尤其是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但作品毕竟是作品,不可能把生活全盘搬出来,倒人胃口。在此,我只能奉劝亲爱的读者,不要去作DNA分析,寻找遗传密码,那没有什么意义。为了避嫌,我在这部书中,专门让杜思宝、项明春和作者同时出场了,如果不是相差太远,我甚至想把贺振宗也拉出来共同亮相,借以混淆视听。我这么胡作非为,是迫不得已,谁让你要把书中的主人公当成作者呢。 推广开来,其他人物也不要对号入座了,正像港台影视作品提前声明的那样,本书源于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写到这里,我对能够读完我这本小说的读者朋友,轻轻道一声:谢谢。 郝树声 改毕于2007年9月23日([END])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 书本网【毒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